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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天走
@lunar eclipse!

劫法场

   约稿:cp绣诩

   金主:阿读


      门外,传来响动——耳朵是听不见的,但是心里却可以感受到。张绣心里冥冥之中的威胁在悉索中作祟,他透过瞄准镜,能看见一个浮动的影子,果然有人在那里。他虽然自知凶多吉少,也知道先下手为强,但是扳机却同一块千钧的铅石,阻止着他将它扣下。猛地,探照灯打了过去——张绣知道:即使看清了他是谁,即使知道来者何意,自己也无权更无力将他拒之门外。然而看清暴露出来的这个散着光的轮廓之后,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,人生四十多年来,握枪从不发抖的手,竟然也背叛了他的意志。

   他吞咽着喉头的震惊,不自觉地将枪放了下来,肉眼看去,这个人影简直如蝼蚁般小,然而越是这样,他越确定自己没有看错。张绣心中一团乱麻,他无从猜测迎接自己的是什么:一颗子弹?一句好话?一眨眼的死亡?还是漫长的折磨?他从来就无从也无法琢磨这个人的心思。张绣手中有枪,这枪却成了哑火的摆设,这个人影向着院里挪动,好像一颗子弹逼近着他的胸口。他该害怕吗?他该束手就擒吗?也许这个问题他现在考虑已经太晚了。

   立于门侧,听着门的叩响,他早就想过会有人置他于死地,但从未想过事情会如此发生。他将手放在门把上,缓缓转动着,不知是否该打开,门外的人看出了他的犹豫,没再给他任何机会,摁下把手,不容置喙地用力推开这扇门,张绣一惊,门把从手中脱出,他下意识退后一步,门已经闪出了一条缝隙,他脑子空白,此刻,已经有人闪身挤进屋里。张绣刚想掏枪,对方却先一步举起枪来,对着他的心口,黑夜里手指微微在扳机上弹动的声音,张绣能听出保险已经被去掉了,两厢见面,见面已经无数次,却从未以枪口对着枪口。他以为了断在即了,却听见对方压低了声音,冲他喊道:“我是来要你的命的。”空气里猛然腾起一种死亡的味道。

   

    在贾诩记忆里,这种事,这种死亡的感召。发生过不止一次,当初西安事变之后,郭,李二人外逃,当时遇上了贾诩,贾诩还是个军官,算得上有头脸的人物。李,郭听见他在此地,去见他求计。政府军已经在车站都张贴了画像,安排了暗哨,等着他们自投罗网。贾诩于是说:“走,肯定是走不掉了。不如你们回头,进京报仇雪恨。”二人怕冒死的风险,不敢回头。其实临到关头,怕死往往才会致死,铤而走险反而不会死。后来贾诩辞官离京,再后来从段煨处离开,心里其实都有那种死的感觉,只不过下一步还有奔头,他便知道生活还能继续。

   张绣从邓州撤军之后,开赴宛城,在此驻军。贾诩和他有交情,知道张济之死,于是便和他暗通密信,欲投奔之。张绣接到他的信,知道他要来,心里很乐意,只不过他想不通有何理由。就像贾诩从旧政府辞官,非要调到地方任职,他知道贾诩也带过兵打过仗,后来又辞了,只是任了参谋。这些他也没想过理由,只是在信里问贾诩,任他何职比较合适。

   贾诩刚来的那天,宛城正值寒冬腊月,而且一直缺粮。张绣亲自去车站接他,想给贾诩留下一些好印象,然而军需着实紧张,物资能省则省,当日他只穿了一身灰色军装,和周围黯淡的人群并无区别。冷风中,他候在车站门口,身边带着保卫科的小胡,两人跺着脚抽烟,中原深冬,冷风依然朔朔,吹得人睁不开眼。小胡不认识贾诩,只见过他的相片,照片中,是张济和贾诩,那时候张济很年轻,张绣现在,酷肖相片中的他——那时候贾诩也很年轻,不知道那么多年,他会不会变样。

   小胡说:“到点儿了,人该下车了。”张绣和他对表,然后将烟头扔到地下,抬脚捻灭。他的个头很高,在人来人往中很显眼儿,在照片上看,贾诩也很高,他是一个瘦高的男人,张绣便确定他在人群中也会很显眼儿。张绣眼神很好使,在军校的时候,枪法很好,教官讲他很有天赋,好好练。然而这样,他也怕错过贾诩的身影,不断地问着身边的小胡:看着他了吗?来了吗?

   一阵冷风过来,似乎把远处的人群掀出一个口子,从中露出一个人影,小胡似乎也看见了,刚想提醒张绣,口还没开,对方已经迎上去了。小胡三两步紧跟上,走到跟前。小胡听张绣说:“先生!”

   面前的人还顾盼着,听见张绣喊他,回过头来,认出了他,张绣看他看向自己,又喊了一声:“先生!”然后问:“还认得我吗?”

   贾诩看了看身前这个高个的青年,打量了他一番,笑笑说:“认得。”然后目光落到了旁边的小胡身上,张绣赶紧介绍:“这是小胡,我兄弟。先生,上车吧,外头太冷了。”车上张绣问:“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啊?哎,咱们这条件是差点,先生担待担待!”贾诩说:“没事儿,更难的日子我也过过。”张绣很认真地说:“先生,你放心,我绝不会让先生难过。”贾诩还是答:“没事儿。”

    然而食堂的饭确实略有寒酸,张绣吩咐炊事说,给贾先生做点好的吃。贾诩拦住他,说:“不用,我和你们吃一样的就行。”又问张绣“今天吃的什么?”物资短缺了几日了,大伙也吃了好几顿小米饭就咸菜了。之前他们拦过政府军的粮车和军需,胳膊拧不过大腿,扣不了几日就放了,张济领军的时候,就是死在了借粮的路上,死在了火车上,饭没吃成,命也搭上了。张绣把这些苦衷一五一十讲给贾诩听,他心里觉得抱歉,对方刚来第一天,就得陪自己吃糠咽菜,贾诩在任校尉的时候,任政府任常务书记,任段煨军参谋的时候,待遇想必要比自己这儿好很多。张绣觉得委屈他了,便向贾诩赔不是。贾诩并不介意,他反而问:“绣,之前的信是你代人回的还是自己回的?”张绣答:“先生,那是我亲笔,我不能怠慢了您。”贾诩问:“你认得字?这很好。”张绣说认得,但不多,他念过军校。贾诩又问他:“有教材吗?”张绣说:“有,但我没读过,如果先生愿教我,我可以读的。”说完,他觉得莽撞了,毕竟贾诩还没有说什么,好像非要贾诩答应似的。张绣不知道说什么好,贾诩点点头:“你那么想很好。”

    张绣说,不介意的话,贾诩可以在他府上住。其实本想给贾诩在安排一间民房,然而装不上电灯,只能点煤油灯,自己这里还有电灯,可以方便贾诩办公。小胡帮着贾诩把行李安顿好,备好了热水。安顿下来,张绣本来想说一些客套话,比如感谢贾诩相助,之后有劳了,也感谢贾诩愿信任自己。但是不知怎得,这些都没说出口,他坐在贾诩旁边,直接了当地问:“先生,接下来咱怎么办。”

   贾诩也不意外,也没怪他,而是先问他:“将军,你信我吗?”张绣没有犹豫,点点头说,信。贾诩接着说:“贾某要说的话可能冒犯了,但是我希望你能听我的。”张绣凑上前去,赶紧说:“请说,请说。”贾诩说:“之前你们劫过刘表的火车,是吧?既然抢的不成,又想用他的,不如先投靠他,虽然你们有仇有怨,不过这事可以放一放。”

   贾诩此言一出,心里也没底,张绣是否会听他的?但是他并不在意,张绣如果不听,他便可另寻他处,张绣如果听了,那这里还可暂留。不管对方如何回答他都还有后路,所以脸上并没什么纠结。他看张绣,对方流露出复杂的神色,刘督军杀了他的叔叔,丧发完还未多久,贾诩就出此计,想必是很难让人接受的。张绣还在沉吟,一来,旧日的事,他很难不抓着不放,二来,他心里愿意相信,贾诩不会害他,这或许是此情景下最好的选择了,他的办法,总能保命。他沉吟了一会儿,说:“行,先生,我愿听你的,明天我给我的人说清楚,我告诉他们:以后,你的话就是我的话。他们由你安排,这样行吗?”张绣又说:“今天不早了,明天咱在说说部队里的情况,还有人马武器,我去让小胡清点,尽快报到你这里。这两天可能要辛苦先生了。”

    贾诩摇摇头,说:“不辛苦。”面上虽然没显露出什么,但他心里有些惊讶,他想过张绣肯定会犹豫,也想过张绣大概会同意他,但他没想过,这个年轻的军官那么快就向他交了底儿。政府办公室坐惯了,连带着尔虞我诈也习惯了,段煨容不了他,颇为忌惮,于是连带着如履薄冰也习惯了。张绣上来就如此大大方方,和盘托出,毫不隐瞒,这种感觉,他还真有点不习惯,但不可否认,这种感觉很好,让他奔波了那么久的心绪得到了一点安稳的感觉。

   为了节省,屋里就亮着一盏电灯,四下里漆黑一片,只有一点微弱的昏黄飘荡着。张绣说:“先生,时间不早了,你快休息吧,我这里离操场可能很近,明天手枪队训练,大概会有些吵,如果先生介意,我就让他们换地方。”贾诩说:“没事,我不介意,正好这样也不会睡过。”

    张绣刚想起身离开,看着贾诩坐在原处,心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,他道歉说:“实在对不住先生,这阵子委屈您了。”贾诩却说:“会越来越好的。”张绣听这话,心下感动,连忙说:“先生,你那么觉得我就放心了!”贾诩的到来,给了他很多信心,他虽然常年跟着叔叔打仗,吃住也都在部队里,和这些兵们感情都很深厚。然而张济暴死,军中困顿,他赶鸭子上架似的接过了担子,面对军务繁杂,让他时有束手无策之感。贾诩愿来助他一臂之力,让无所依的前途安下了心来,他便知道生活还能继续。

    月光从窗户缝里打进来,洒在这个人的身上,探照灯一趟一趟地打过,照亮了他的面孔。张绣心想,我当然知道你是来杀我的。张绣手里的枪里没有子弹,但仍牢牢紧握在手里,他一步步逼近对方,如实回答:“先生,我知道。”

    贾诩没动,他撇了撇眼,四顾一番,仍低着声音问他:“告诉我,你想死吗?”张绣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不想。”贾诩将眼神转回他身上,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,张绣望着他的眼睛,他总是能从与这双眼睛的对视中感到安心,然而他已经太久没有好好看过面前的人了,于是在这段时间里,生活又回归了太久之前的举步维艰,心里充满了太多的不安。月光下,这双和他一样,浅色的眼睛,让他感到危险在心头慢慢褪去。

   贾诩站在他身后,默默地开口:“那你觉得,日子该过成什么样?”张绣答:“和从前一样。”贾诩走过去和他并排站着,张绣拿出一支烟,递给他,贾诩点点头,顺从地接过,咬在嘴里,低头看着张绣打着火给他点上。浓重的火光和浓重的阴影,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脸上,张绣默默地说:“没关系,我早就知道,那么好的日子总会有头的,只是觉得,总不该过成这样。”张绣说完,他转头看着贾诩,贾诩坐回办公桌前,一盏绿色的台灯静静地亮着,他看不出什么表情,张绣便想:也许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。

  贾诩说:“将军。”然后吐出一口烟。张绣愣了一下,转过头来,然而贾诩没有后话了。于是张绣接着说:“先生,我知道了,这两年委屈你了。”贾诩的身形似乎凝滞了一下,他了解张绣,但越是了解他,越知道他会说什么,就越不愿意听到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。他岔开话来,说:“先去吃饭吧,今天晚上吃什么?”张绣回绝了,他说:“虽然说过,肯定不会让先生饿着的,不过大方向肯定饿不着,这一顿应该没事吧?”贾诩听了这话不免笑了,张绣也坐了过来,挨到了他的身边,贾诩想,当初说“不委屈”如果是一种客套,也许现在说,就是发自一片真心,张绣问:“先生愿意和我再聊聊吗?”贾诩说:“绣,这几年我从来没有觉得过得不好,也从来没有人待我如同你一样,知道吗?我希望你知道。”他抬头看着面前的人,张绣其实已经算不上青年,却仍在眉目里透出年轻的气质。听了这话,他愣了一下,还透露出一点不好意思。他说:“先生,最后我还想跟您说几句话……如果我走了,想必不会太平地走,到时候不管听到什么消息,你都不要管,不管我活着还是死了,你都不要……先生,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自己的打算,不需要我提醒你这些,也许今晚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,所以这顿晚饭咱俩是不能一块吃了。”张绣抬抬下巴,示意窗外的灯火通明,外头厅堂里,还觥筹交错着,男男女女的声音,从门缝里飘进来,张绣不敢细听,牙缝间泛上切齿的冲动。他投诚后,换上了政府军军装,然而今天,贾诩看着他又把那身灰色的军装收拾了出来,新衣服戴上了旧的肩章。张绣接着刚才的话说:“我不知道小胡愿不愿意跟我走,今天晚上的事,我已经派人告诉他了,去留由他,如果他留在曹司令这儿,您也不要怪他,也不要和他谈起我的事儿,行吗,先生?”

    贾诩仍然沉默不语,张绣从他身边起来,他的背影挡在他身前,贾诩看不见他手上的动作,却能听到他上膛的声音,房间的门被敲了两下,却没有人进来。贾诩猜想,这是要行事的暗号。现在再不说点什么,以后就再也来不及了。贾诩从背后叫他:“将军。”他站起来,又喊:“绣。”张绣转过身来,问:“先生是还有什么话吗?”贾诩摇了摇头,他说:“把你的人都叫来。”张绣不明白他的意思,他心下觉得贾诩是要阻止他,他坚定地回答:“先生,这次别怪我不能听你的了。”贾诩反驳他的话:“你得听我的。”张绣刚想开口,他继续说:“我跟你一起走。”张绣的话在喉头哽住了,他脸上显现出复杂的表情,皱起了眉,眼睛睁大了一瞬,他感到不可置信,却又感到惊喜,这次他忍住了一口应下的冲动,他走过来,把手搭在贾诩的肩上,抓紧他身上的衣料,他说:“先生,不用这样,这要冒太大的险了,我不希望……”贾诩握住了自己肩上的手,他说:“张绣,我也不希望。”张绣问:“什么?”贾诩没有把刚才的话讲下去,他说:“时间不多了,这不是慷慨赴死的时候,你听我的,才可能活命。”张绣从来没有不信过他,贾诩的话总有种魔力,让他毫无条件的接受。他点头,关死了屋里的灯,又打开,然后重复开关了两次,房间里的灯闪烁两下。贾诩走廊上响起微不可闻的脚步声,甚至他能听见面前这个人脉搏跳动。在第一次敲门声响起前,贾诩快速地开口,把刚才没说的话说完:“我也不希望你死。”张绣和他并排站着,转过头去,他说:“我不会,我保证。”

    贾诩拍了拍他的背,门响了,张绣去把门打开,很快闪进两个人来,明明看清了来者是谁,他还是不由得问:“小胡?”小胡点点头:“将军,我听你的。”张绣笑了一下,很快地回他一句:“别听我的,听文和的。”

    贾诩一步一步走近他,将枪口抵住他的胸口,肋骨下,一颗心脏猛烈的跳动,然而张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,贾诩走过去,贴在他耳边说:“接下来,我说的每句话,你都要听好。”张绣没答话,他只是抬手,伸手握住贾诩举枪的手,然后轻轻地点了下头。贾诩声音很轻,说得很快,然而在他耳边,一字一句都异常清晰:“有人要的命。”张绣心想知道,知道有人想让我死,却没想到要死在你手里。贾诩说:“也要我的,用你的换,知道吗?”张绣怔住,他的瞳孔散开,他耳中突然响起贾诩曾说:“我不希望你死。”而他又何尝不是,如果不能让贾诩好好地活着,那他一开始的说过的话就全数作废了,如果这样,又该怎么办呢?贾诩刚刚问自己:“你想死吗?”他当时答得毫不犹豫,谁不是苟活着?谁不是为了明天还能睁着眼?谁又肯轻易地去死?然而现在他真想改口,如果这一枪现在就开了,子弹打穿他的胸口,他可以一句话不说,不是说不甘心,而是他甘于认命就是如此。

    张绣握紧了贾诩的手,他能摸到手底下,对方的手指正扣着扳机,贾诩执笔多年,手上的枪茧已经尽数褪去,然而现在似乎又都活了过来,附着在他的手上,提醒他杀人的感觉和偿命的凶险。张绣说:“先生,我收回刚才的话。”贾诩说:“别。”但张绣又接着说:“我这条命,活到现在,是你给我的,如果让我还给你,我不说二话。”贾诩又说:“别。”现在他没有功夫感动,他只要做一件事情。

     贾诩打开门,迎进张绣来,贾诩说:“进来坐。”张绣说:“不了,我不坐了,我还得回去收拾行装。”贾诩问:“这就要走了?”谈话间,张绣带着一身暑气进了屋,贾诩还是随手带上了门,给他倒了杯水——这个水杯,是张绣当时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个,上面印着张绣军的编号。政府办公室,他自然不能用,在家,免不了会迎客送客,还留着它理应是不合适的。然而贾诩却没丢,一直留着用,也许是用惯了,更多的是舍不得。自然被人看见过,不过谁也没有说起。曹司令问过他关于张绣的事情,他理应有以表忠心的更好答案。坐在这个更大,更加敞亮的办公室,看着被人收拾妥当的一切——甚至连他一直养的花,带来后都会被人浇好水,办公桌的倒影浮现出他模糊的脸,他看着自己的表情,暧昧不清。最后他还是回答了最真心的话:“言听计从,不忍弃之。”这是那一瞬间他能想到最好的答案了。司令没有再问其他,客套两句后离开了。然而第二天,一个文秘来送给他一身新衣服,他疑惑,解释道:“军装我已经领过了。”文秘答:“这是司令送来的,不是军装。”贾诩问:“谢谢他好意,不过为什么呢?”文秘笑着答:“他说昨天看到您衬衫少了一颗扣子,就让人给您买了身新的。”贾诩笑笑,答:“行吧,谢谢他,可真够仔细的。”

   这些小恩小惠他没有推脱的理由,收下后,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衣,果然少了一颗扣子,看来是不经意间弄掉的,具体什么时候他肯定是记不清了。衬衣被熨得很平,即使是叠好再拆开,上面也只留下了细细的褶皱。他刚想再重新收起来,却发现上衣口袋里好像还装着什么东西,他将叠衣服的手收回来,慢慢拿出口袋里的东西——是一张名片,薄薄的一张纸,印着一个人的名字。他以为是裁缝店留下的,拿近了仔细去看,却发现印着几个铅字“副司令领秘书处处长:曹丕。”他的微笑停在了嘴角,心下一沉,将这张名片收进了抽屉里。

    上了楼梯,刚想拐到走廊里,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转出来,一个挺拔的背影,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背影了,有意无意地,他们总是在互相不见,这次走到他跟前,贾诩也刻意停住了脚步。他心里的阴影不由得渐渐扩大,一种不愿去想而又不得不想的结局涌入了他的脑海,在这一切来临前,他决定叫住这个好久没有见的年轻人。

    “绣。”他喊,被叫的人应声回过头来,在他露出笑容之前,贾诩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脸上刚刚褪去的表情:一些不安,一些悲切。抿着嘴角,显得沉默。之前他说:“日子不该过成这样。”也露出过不安,但更多的是不甘。贾诩走上前,他知道不该问对方来干嘛,也不该问他去哪里,罕见地,他竟然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,就开口叫住了这个人,然后彼此沉默着站在走廊里。张绣先开口了,他说:“文和,这个礼拜我就得出征了,司令亲自任的我的命,走之前我来看看你,之前你给我过一本兵书,我看完了,到时候还给你。”贾诩笑了笑,助他凯旋,他想起这本书的事情,那是刚刚见面时,自己交给张绣的,上面写满了自己的注,还叫他好好读一读,其实给他了就是给他了,看完了不必要他还。也许张绣是不想带走他的东西,不管是为了少一点干系,还是少一点牵挂,让他决定要还回来。贾诩听他这样说,也没有话来拒绝,他对这次告别感到一种无力,两个人站在窗台前,好像又回到了那些“那么好的日子”。贾诩衷心地说:“看完了记住并不是最重要的,希望你能用好它。”张绣点点头,他说:“文和,谢谢你。”贾诩听完,其实也想说一些感谢的话,然而张绣开口和他说了再见,说自己还有其他事情要办。贾诩点了点头,正好他也有个人要见。

    看着张绣的背影慢慢慢慢地在自己视线里缩小,然后模糊,最终在一个转弯后消失在楼梯口,贾诩叹了口气,那种悲切的影子,也渐渐来到了他的心头,看着窗外的绿树红墙,巡逻的岗哨正在交班,自己的影子也映在这一片空虚之中,他看着自己,收起了刚刚对着张绣露出的那点微笑,转身来到了司令部办公室,他敲了敲门,他说:“司令,我是贾诩。”他知道司令现在并不在,果然,里面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,吩咐道:“请进。”贾诩推门,领子上少了的扣子的扣眼,在他于回忆中审视自己时,在心中刺痛起来。

    贾诩知道,他别无选择,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开枪,他将张绣攥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掰开,他低着眼,不去看张绣的侧脸,他说:“将军,现在要听我的。”张绣说:“如果你不开这一枪,我是不会听你的。”他说得很果决,毫不留情。贾诩压下心里的冲动,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,尽量冷静地,用最快的语速给他说:“张绣,你什么都别说,听我的。”张绣说:“不。”他鲜少顶贾诩的嘴,但这次他下决心一定要让对方听自己的。贾诩听他反驳自己,不由得失笑,他说:“放心,我不会让你死的。”张绣说:“我也不会。”贾诩向他保证:“你放心,所以,接下来你要照我说的做。”

    贾诩说:“我会没事的,你放心。”

    张绣说:“好,我放心。”

    贾诩说:“不管怎样,我会让你活着,不管日子过成什么样,你都要活着,听到没?”

    张绣回答:“好,我听你的。”

    

    贾诩后退,他举枪对着张绣,说:“我会开枪。”张绣即答:“开。”

    贾诩接着说:“这一枪会打穿你的肺,他们不会让你死在这里,你会被送到医院,这一枪不会要你的命,虽然你可能还可以拿枪,可以杀人,但是以后你再也没办法打仗了。”

   张绣说:“这样也很好。”

   贾诩说:“你的肺中枪后,呼吸急促或紧张都会导致大出血,会有生命危险,所以无论发生什么,你都要冷静,知道吗?到了医院后,那里会有我们的人,我在那里安排了一个行动小组,他们都认得你,你也应该认得他们,到时候你们联系,他们会想办法带你出去。”

   张绣心里一阵惊讶,他不知道贾诩为了保自己的命已经做了那么多,现在他来不及道谢,最好的道谢就是一五一十地把对方的话牢牢记住,然后天衣无缝地办好。他点头,示意贾诩继续说。

    贾诩说:“安全之后,你要来信告诉我。”

    张绣说:“不行,我不能联系你,这很危险。”

    贾诩:“我要看到你的亲笔,或者其他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,必须,我必须知道你好好地活着。”

    张绣横下心来,说:“好。”

      贾诩说:心里数三个数,之后我会开枪,准备好,中枪的时候不要呼吸。

     

      张绣默念:三、二、一。他闭上眼憋住气,然后耳边响起一声枪响,一阵火光,他睁眼看见贾诩的身子因为枪的后坐后仰了一瞬,接着,肋下一阵爆炸般的剧痛,一瞬间,血从喉咙里,伤口中涌出来,他听话地屏住呼吸,放缓每一口气。他受过太多太多的伤,这是最致命的,鲜血和泡沫从嘴里溢出。疼痛和窒息感席卷了他,他努力睁着眼,看着贾诩闪身出门,然后走廊响起脚步声。痛楚里,他感到了巨大的安心和疲惫笼罩了自己,从头到脚。

     

      大军得胜,准备凯旋,仗一直从夏天打到了十月份,今年是闰十月,所以天气已经非常的寒冷了。中原的严冬又笼罩了大地,许许多多留守的人都收到了前线寄回来的信。贾诩也在办公室里,等着他的那一封。八点钟,邮差准时来到了政府大院楼底下,他看着无数男女老少围上这个人,不停地问着:“有没有我的信。”无论好与坏,总要看到心里想着的那个人,给自己说上两句话。许多人哭着,许多人笑着。贾诩默默地看着他们,不知道自己会落得什么结果。

     半个钟头过去了,邮差已经离开了,在传达处的人也渐渐散开了,贾诩来到了楼底下,也向传达处问出了那句被无数人重复过的问题:“有没有我的信。”对方推开窗,看到他,招呼道:“哦!贾处长,好像是有一封,昨天来的,昨天想给你送上去,给你办公室打电话,秘书说你不在,我就放这儿了,没想到今天还得麻烦您亲自来拿一趟。”贾诩说:“不要紧。”又补充:“以后不用给我送,我的信我想自己来拿。”对方转头找信的动作顿了顿,说,行。不一会,找出一个白色的信封,递给贾诩。嘱咐道:“您收好了啊。”贾诩答:“哎。”

    他回到办公室,端详着这个信封,薄薄一个皮,里边好像没有任何信纸,他在路上摸了摸,也没有摸出任何东西,顶上的字迹是陌生的,地址也写得含糊不清。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心里似乎被人攥紧,他之前从来没有一次,像今天那么希望自己的计划不要出错,虽然他明白: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。但是他希望即使失败千千万万次,也不要是这一回。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在耳边欲聋般作响,伸手将信封撕开,他往里面看——空空荡荡,什么都没有。

    贾诩看着自己的手无可控制地微微颤抖,想了想,将信封倒了过来,往手心里倒了两下——突然他感到什么东西滑倒了信封口,他深呼吸一口,又倒了一下,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圆片掉到了他的手心里。

    他放下信封,摊开手一看,是一颗白色的,小得不能再不起眼的东西——自己衬衫上的一枚纽扣。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领口,果然少一颗扣子,至今没有缝上。这颗纽扣,和其他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呆在自己衬衫上的其他纽扣别无二致。他心里的紧张一瞬间消散了,不由得笑了一下:“这颗纽扣是怎么跑到他手里的?”他想,他不得而知,其实知道了,也没必要再去追究对方的行为了。他看着这个圆润的洁白的扣子,躺在自己办公桌深色的木板上,他感慨:还真他妈颇具浪漫主义。

      回忆一:

      深更半夜,夜朗星稀,是个好天气。如此风平浪静,我心里有很多事情,睡不着。也许这日子又该结束了。我半夜起来,披衣去找文和。想当年宛城过去的那些日子,已经不太真实。夜巡的岗哨在塔楼上交班,我远远地看着,探照灯老是一阵阵地打过来——这谁睡得着呢?我没打招呼,就推开了文和的屋门。果然他也没睡,有些讶异地看着我,也许是。烟缸里冒着火,这是什么?我看着他烧着一张张的纸,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什么。我摇摇头说:“我不该在这儿。”妈的,怎么着也不该把日子过成这样。我感到受了侮辱。缸里的火焰跳动了一下,我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。也许我永远都搞不懂他在想什么,不过我知道他总是在为我着想。我感到一点安慰,有多少人能确定这件事呢?但是,我仍感到一阵烦躁,我不知道我能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什么,这些东西烧掉后,他还会记得我吗?

      回忆二:

      张绣临走前,我送了他一段,在月亮底下,送到路口,就不送了。准备分手了,他说:“我心里头害怕。”怕什么?怕死。他说:“我感到对死的恐惧。”“被杀”这个词,他没有说出来。他问我有没有这个经验,我说:“有,还不止一次,但都死里逃生地活了。”张绣说:“我之前从没有过,这是头一回。”兵荒马乱过惯了,一安定下来,对于很多事都变得敏感了。谈完了,他没有再说,我们就分手了,他向东去,我回头向西了。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的背影,远远地看着他离开,有种什么也无法做到的无力感,也许人确实是该知足,不过这句话还是留到真的无能为力的时候再给他说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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