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别文学 远离政治 逃避社会新闻

聊天走
@lunar eclipse!

安可(上)

  十月份的那些天,十点半的那种黑着灯的时刻,图书馆的一座难求随着分针和秒针的兜兜转转也变成一人难求,也许时间会稀释人流。是这样的吗?维鲁特曾在过去的近二十多年间无数次想要求证过,然而求证的勇气总是没有,自以为是有求无证,实则是有证无求。夜晚,何处留人?总之“闭馆时间马上就到了,请各位读者尽快离馆。”温柔的广播声将人驱逐到黑暗里,黑暗又将人驱逐到睡梦里,等待第二天的闹钟催命般响起,或者先于闹钟醒来,枯坐着等时间的流逝。

    维鲁特斜挎着包,棕榈状的大片树叶被路灯拓印在柏油马路上,骑了小十年的摩托车还停在路边。他戴上头盔的时候,手机突然响了,拧车钥匙,远光调成近光,手机还在响。维鲁特摸出手机,只祈求不是实习公司要求他半夜加班写代码,怀着此心情审视来电显示后,他发现自己还是把生活想得太过简单了。

    他接起电话问:“你是不是打错了?”对方回:“你怎么那么不留情?”维鲁特便确定答案:不是。于是把手机拿到面前再次确认一遍,一串熟悉的号码,在维鲁特脑内出现这个人的姓名。

   其实没有姓,只有他的名,他的姓出现在:“欧德文,你什么事?”对方只好解释:“你来接我下。”维鲁特刚想拒绝,对方补充道:“方便吗?”

   有空,不等于方便,维鲁特自认为他们的生活不方便再有什么交集,出于人情,还是什么别的,他问:“你去哪?”又问:“你在哪?”舜说:离你大概三公里。维鲁特说:“三站路而已。”舜知道,对方不是在说:我马上就到。而是说:你自己走回来吧。舜又说:“我在酒吧门口,心远地偏,不想走路了。”维鲁特一向在某些问题上无法理解他的行为,把资料扔进后备箱,近光又调回远光,说:“你车呢?你喝酒了?那代驾呢?”舜很无奈他说:“代价就是车叫扣了,前几天。”维鲁特比他更无奈,他说:“你真应该自己走回来。”

   他踩下油门,趁门禁的最后一刻驶出校门,风声盖过耳机里的音乐声,他的思维开始随着电掣风驰而奔逸:我和你真的很熟吗?舜欧德文?

   也许不熟,两个人坐一块的时候总是没话说,有话说也是故意找着话说。只有第三个人在的时候,好像才能和你说上话,比较自然地,但心里总感觉,我们好像是装作很熟。这不奇怪,自己与许多点头之交的人都如此,虽然日日逗留,朝夕相处,但还是只是一般关系。奇怪的是,自己许多记忆都说,也许你们关系不错。台上,看见观众前总能先看见他,他的背影;听见掌声前总能先听见他,他的声音。而你也总是为每个主唱唱和声,这个主唱很多时候都是别人,偶尔是他,哎,极少数时候是你。台下,他说我们的鼓手今天没状态啊,总有人为这句话替你辩护两句。他说大家辛苦了,今天我请客吧。请客,他请过不少回,都冠以庆功之名。

  七十公里的时速,三公里的路程,神游物外的功夫早已到了,维鲁特顺着对方的手机定位找到此人,正坐在台阶上,抽着和夜风分享的烟。车的远光打过去,黑夜里浮现出孑孓的影子,一个人在酒吧门口的等待,在出双入对的人中间,确实有了称孤道寡的资格。舜看见了维鲁特的出现,于是站起了身来。十月份,晚上已经有点冷了,维鲁特穿得多,他穿得少,然而由于一路夜风的吹,温度却是相反。维鲁特说:“上车。希望你等的不久。”舜于是摇摇头答:“一会儿。”

   上了维鲁特的车后座,车开起来,舜没有头盔戴,于是留长的头发被风肆意的吹乱,他不断地把头发拢到耳后,接着感到不耐烦,隐约间,他觉得,也许维鲁特这会儿正在和他发同一个问:“好像我从未试着真正了解他。”

   认识的时候,两个人还只是同学关系,或者说,是因为同学关系才认识的。经由双方不知有何打算的父母几经提点,屡次安排,维鲁特和这个学长终于见了一面。而后就一直保持着出于礼貌的微弱联系。大学的时候,在无止无休的竞争中,总要找个借口抽身。维鲁特也总爱在考试周过后的某个晚上,随便去大学城附近的酒吧坐上半夜,或者抽空去某live house看半场演出。坐在卡座里的时候,看着舞池中被灯球挨个照耀的人,总以为自己在找谁,到底是谁,其实并不重要。

  人未挤满的黄昏时刻,这种稀稀落落的气氛,总会留给没什么名气的小乐队去发挥。维鲁特放弃了今夜在图书馆度过的计划,推门来到还未那么喧闹的小世界里。主唱还在调吉他的弦,听声音抬头朝门口望了一眼,维鲁特也看见了他,对方很自来熟地抬抬手,打了个招呼。旁边站着的人问:“谁啊,认识?”主唱回答:“不认识,有眼缘。”站着的人抬头看了一眼维鲁特的方向,不由得轻笑一声:“巧了,我认识。”主唱低着头问:“真的假的?逗我玩呢?”对方说:“真,他是我同学,我们爸妈有点交情,我们见过,我有他电话,你要吗?”主唱说:“别废话,试试音响去。”对方闻言去调音响和麦克风。主唱弹了一小节试音,有几个人抬头看看台上,更多的人低着头干自己的事。

   主唱说:“不用你,唱完这首,我自己要去。”

   这个两个人的小乐队做了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,开始唱他们今晚的第一首歌。维鲁特看向台上,发现了这个熟悉的面孔。他不由得感慨,人果然不可貌相。于是在记忆中搜索这个人的名字:舜欧德文。之后他的目光便移到了旁边年轻的主唱身上:头发理得半长不短,很乱,白色T恤,浅蓝的水洗牛仔裤,能从膝盖抽线的破洞处看见创可贴,台风很好,爱笑,笑起来露出明显的两颗虎牙。他想,也许和他认识一下,会还不错。

   一首陌生的歌,总会觉得唱了很久,难得,维鲁特觉得自己很爱听。他不再看台上,低头喝着自己面前的酒,吃两根薯条。偶尔环顾一下周围的人,吃着的,喝着的,聊着的,录着像的,而后又低下头去,看看手机或者走走神,一个人的时候,他难免陷入不知所云的沉思。

   这首唱完了,他也跟着礼貌地鼓掌,台上的二位在交谈些什么。维鲁特看了一眼他们,尔后又继续低下头,在安静中等待着下一首的前奏。不过,他刚刚发觉这安静似乎有些长的时候,突然有人敲了敲他的桌子,打乱了他的思绪,让他从沉思中抬起头来。

  “介意认识一下吗?”刚刚台上的人走到他面前来,这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带来了刚才长长的沉默。他觉得有些突然,看着面前的人,额角和鼻尖出了层薄汗,闪闪发亮,维鲁特于是说:“不介意。”对方回头,朝台上比了个成功的手势,又回头说:“我叫赛科尔。留个电话吧。”主唱说完,向吧台借了支记号笔,递给维鲁特,又发觉没有纸,于是把胳膊伸给他说,写这儿吧。

   维鲁特愣了一下,而后拔开笔盖,低头在对方的皮肉上与毛发间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,对方看着他写,说道:“写大点,我眼神不好。”维鲁特笑了一下,很潇洒地写下一个v,说:“维鲁特。”

   赛科尔抬起胳膊很满意地看着这串写的很大的电话号码,借了个拍立得留影一张。然后他点了点头,伸手用力地握了握维鲁特的手,维鲁特说:“你们的歌不错。”赛科尔松开手,站起身来,转身朝台上走去,但又突然回过头来,说:“那就常来看看。”赛科尔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:“我。”说完,重新转身回到台上,那条写着号码的胳膊,也重新拿起了吉他。

   接下来的歌,维鲁特听得都很认真,他想欧德文应该也认出了他,在演奏的间隙,他朝自己挥挥手,与赛科尔交谈着什么。维鲁特点头示意:我还认得你。今天他们唱的歌很少,因为给他们的时间很少,只是夕阳还未落下的那几个钟头,等夜幕落下,就要把话筒交给下一位了。

   赛科尔和舜下台后并没有走,而是收拾好东西来到了维鲁特跟前。舜率先发问:“还记得我吗?”维鲁特又一次点头,他说:“记着,欧德文学长,好巧,没想到在这也能遇见你。”这时他的称呼还很礼貌,他的姓之后还要象征性地跟一个“学长”然而以后将这两字去掉,意味便骤然改变。

   在此后,赛科尔某天给他打电话,说:今天我们有演出,你来吗?维鲁特于是只好先将明天考试的事按下不表,答应道:“来。”赛科尔说:“好!晚上见。”人的感情,总是在一面之外的所有次见面中成长起来,虽然这些面只是相互看着,微笑,弹,唱,跟唱,后来在不见他,也会唱他的歌时,赛科尔突然关注了维鲁特的社交软件账号,并在私信里给他打招呼说:   “嗨!我是赛科尔!”维鲁特回复他说:“知道。”他们的对话开始随便起来,维鲁特时不常浏览赛科尔的社交账号,他很能发动态往往都是鸡零狗碎的日常,或者演出的视频,有一天,赛科尔的动态更新了他们乐队的宣传:我们缺个鼓手,没啥要求,和我们俩差不多烂就行。

    点开转发,有一条是:比狗打得好就行,快来!维鲁特觉得好笑,并发觉了这是舜的小号,当然,也许之前加他的那个才是小号。

    他走过什么街什么广场时,他并不确定自己会像谁和谁的乐队一样伟大,这个东方的城市远离他出生的地方,寄托着他的青春对不确定因子的向往,在这个闪亮的,无所畏惧的十八岁,维鲁特想:我该认识一下他,或是他和他。

    打开手机时,却正好收到一条私信,赛科尔问:嗨!维鲁特,我们俩算认识吧?不久,赛科尔收到他的回复:“算。 ”赛科尔问:“我们缺鼓手,可能还缺个人和我一块写歌,呃,其实我们啥人都缺,你来吗?”

   维鲁特说:“你们没有别的人选了吗?”赛科尔回答:“我们俩商量了一下,觉得你是最好的人选。”

    维鲁特实在是疑惑,这个结果是如何被商量出来的,但冥冥之中,他觉得结果就会是如此。于是他回复:“可以,你们什么时候排练?我可以试试。”

  “我操,他答应了!”赛科尔转头喊道。舜摘下耳机,从一堆废稿里抬起头来问:“这么顺利?”赛科尔咧嘴笑了一声:“那是,算我拿下的啊。”舜很无奈,摇摇头说:“什么功你都邀。”赛科尔将维鲁特的话重复给舜听:“他问你们什么时候排练。”舜还在改他的词,没抬头,纠正对方说:“我们。”

    维鲁特停下车,他问:“宿舍早就门禁了,你抓紧定酒店。”舜说:“我早就不住宿舍了,你不知道吗?”维鲁特说:“不。”舜说:“行,把我放这儿吧。”维鲁特停车,舜扶着他肩膀下车,维鲁特转头看他一眼,一路夜风,吹得确实是有点冷了,舜站在原地整理自己早就被吹乱的长发,维鲁特的表情在头盔后看不清,只是听他说:“那我走了。”舜低着头扎头发,回应道:“好,那你走吧,再见。”维鲁特说:“好。”舜再一抬头,他的背影已经离得自己很远了。

   快到午夜了,他无目的地游荡在无一人的马路上,其实他还在学校住,只是没告诉维鲁特,舜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说,只是直觉,撒这个谎,心里会过得去一些。究竟是什么原因呢,或许是想告诉他,人和人的生活已经不需要相关了,自然你有很多事,该不知道。可是如此的话,自己把他叫来这一趟,不就是为了证明我和你之间还多少有一丝联系吗?

  舜寻觅着什么假日酒店,或者什么24小时便利店,这些灯光在黑暗的街道上显得突兀。然而他还是在思考着自己永远无法想明白的矛盾问题,人看自己,总是比看别人带有更大的偏见。远离了酒店里人声嘈杂,乐声喧嚣,每一声鼓点似乎都与身体内的骨节共振,还在脑内敲击着,幻化成刚才摩托车后座的风声,夹杂在其中,统统都来自身前那个白色的背影。

  突然,一次深呼吸中,他的心里一阵恍惚,有点空荡的失落,接着,他叹出这口气,叹什么?叹石中火、隙中驹、梦中身。他想起车后镜里自己的虚影,和今日的自己怀揣着同一种情感,不同的是,那时的心里尚有快乐,而这快乐今日早已过期了。

  维鲁特来之前,这个两个人的小乐队叫double S,当然是因为赛科尔和舜名字第一个字母都是s,很显然,维鲁特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局面。当然乐队的名字还是沿袭了下来。只不过在上台介绍的时候,赛科尔总会补充一句,还有维鲁特。于是,乐队的名字变成了double S and Vyrut。维鲁特和舜的见面比较容易,所以其实,两个人单独排练的日子,其实远远长于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日子。舜常常打他的电话,而这通电话的结果是一片寂静的自习室里突然响起手机的震动,周围的人纷纷抬头看过来,维鲁特连忙说声抱歉,挂断这通不速之电。然后给舜发短信,说:我在上自习,别打电话。舜回复:晚上有空吗?维鲁特回:排练吗?

  当然这样临时起意的排练,往往都是由舜发起,由维鲁特缺席。他总是将生活安排得不容出错,赛科尔说。然而少数时候,会由赛科尔发起,而无人会缺席。当然,维鲁特的解释只是:“正好有时间。”这样的事故发生得多了之后,演变成了一种规律,于是舜的一时兴起,也会由赛科尔之口转达维鲁特,以换来他的出席。两个人在排练室里等着维鲁特的回复,不出意外地收到了“可以”,舜看看赛科尔,赛科尔看看舜,舜意味深长地撇撇嘴角笑了一下,拍拍赛科尔的肩膀,说:“你真是人家生活中的错误。”赛科尔反驳:“这叫正好,不叫意外,也不叫错误。”

  当然这种规律的原因,彼此都难说是什么,也许只是对这个人抱有超于对他人的兴趣。维鲁特推门进来,舜和赛科尔的脑袋还凑在一起,讨论词或曲的改动。听到门响,赛科尔抬头说:“哎,稀客。”维鲁特笑了一声,一边把包放下,一边说:“熟客。”说完,三个人便一块笑了。舜给赛科尔说:“人家哪跟你似得天天没事干。”赛科尔把脚搭在桌子上,大声叹气道:“我又不上学,哪有什么事儿干。也没啥正经工作,不正经的工作就是搞音乐。”舜感慨:“你在这儿活这么大真不容易。”赛科尔继续改他的稿,说:“我就是这社会上的害群之马。”

   维鲁特插嘴问:“你是本地人吗?”赛科尔说:“不是,我是南方人。”维鲁特点头:“我也不是。”舜在其中便显得特殊了起来,然而他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,他说:“我们这儿没几个搞音乐的。”

   维鲁特看看他,说:“你不像搞音乐的。”舜回嘴:“怎么不像,只是不像搞摇滚的。”又说:“你更不像。”赛科尔在旁边咬着笔,故作沉思地说:“我怎么不知道咱们是摇滚乐队。”

   谈会儿天说会儿地,练还是要排的,三个人起初没什么默契,很正常,默契并不是什么心里的灵犀,一点就通,而是需要慢慢培养的。培养默契,也叫培养感情,你我他的关系在每一个鼓点中慢慢拉近,见面的契机也不再是单纯的排练,渐渐多了其他项目,如:演出或看演出,吃饭,喝酒,不一而足。赛科尔每喝必多,他的借口总是酒逢知己千杯少,看着维鲁特还清醒的脸——这人滴酒未沾,当然清醒。赛科尔拍拍这张脸,说:“你真不像个摇滚乐队里的鼓手。”维鲁特抓住他的手说:“本来就不是。”赛科尔转过头去,说:“我本来也不是,天生就是的事太少了。”维鲁特无言,沉默许久,他还是说:“还挺多的。”

  赛科尔又问:“你干嘛不喝呢?”维鲁特解释:“我喝多了谁开车送你?”维鲁特感叹自己就是这样,总在想展开一段关系的时候扮演事儿妈。他捏捏眉心,抬头却看见舜拿过了自己面前的酒杯,维鲁特刚想开口制止,舜已经把酒倒满,说:“我开,我和他住一块反正。”维鲁特无语,问:“你不也喝了吗?”舜毫不在乎的说:“没事,没醉。”

  在两人的怂恿下,维鲁特还是喝了两杯,然而他点到为止,缺乏放纵和醉酒的勇气。在明日到来之后的百日里,他还是按部就班的电子信息工程学生一位,处理学生会里各种琐事,上着枯燥的专业课,未来不知在哪个公司坐班,加班,他叹气,为什么他只愿做到接受而不愿做到反抗?他又在脑海里品味刚才说给赛科尔的话,如此的生活,他何尝不想过呢?

  舜抬抬杯子,维鲁特象征性地和他碰了一下,他又开始关心别人的生活:不知道舜是否和他一样想过这些。后来维鲁特发现,自己还是比这个人少一点理想的勇气,或者说孤注一掷的勇气。

  舜本科的时候和赛科尔在工作室合租,赛科尔写的歌粘了一墙,让他们的合照没有了地方,于是舜只好把这些诞生于拍立得的相片通通都粘在冰箱上,镜框上,橱柜上……赛科尔喜欢在醉后的夜晚,拿着手电筒一个个把它们照亮,然后含糊地读出上面舜写下的留言,忽地,屋里的灯打开了,房间一片雪亮,手电筒的光消失在光明中,维鲁特站在门口,看见站在屋里的他,问:“你怎么不开灯?”赛科尔摇摇头,他说,手电的光足够亮了。到头来,还是维鲁特把自己送回了家,只不过回的是他的公寓,原因是舜说自己不想带一个醉鬼回去。

  维鲁特问:“你看什么呢?”赛科尔答:“照片啊。”维鲁特失笑:“这是我家,这里什么都没有,你喝多了。”赛科尔审查一般,把手电对准了维鲁特,质问般说:“没有?”维鲁特站在原地,摇摇头。赛科尔说:“那我们可以照一张。”

  维鲁特站在原地,不知怎么,他不想在今天晚上留下相片,难道他也醉了吗?想把这朦胧的夜晚过得如同梦一样,于是他看着赛科尔,说:“好。”然后伸出手去,摁死了墙上白炽灯的开关。瞬间,一切陷入了黑暗,赛科尔手上的手电散射出的刺眼光线,重新在黑夜里复活,维鲁特的身影被照得明亮、清晰、雪白。赛科尔举起手电,光线打进他血色的眼睛里……又一瞬间。维鲁特伸手重新摁开了灯。

  他说:“照完了,快睡。”赛科尔关死了手电,说:“你别糊弄我。”维鲁特嘴里答应着好,好,走过去把赛科尔连拉带拽地拖到沙发上,临走前,他蹲在赛科尔面前,说:“希望你明天早上起来,知道这是我家,知道自己怎么来这儿的,别问我。听到没?”赛科尔茫然地点了点头。维鲁特又用家乡话重申一遍,说:“晓得吗?”赛科尔也用同样方言回答:“听到了。”维鲁特把毯子扔给他,刚想站起身来,赛科尔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。维鲁特晃了一下,抓住他的手,赛科尔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借力坐起来,维鲁特便落得进退不得的境地。他抬眼,赛科尔靠得太近了,他深蓝的眼睛被散乱的刘海遮住,迎上维鲁特的目光,维鲁特心里一动,不免问他:“你醉没醉?”赛科尔直视着他,残余的酒精在维鲁特的血液里擦出电光,火花,他忍住想要垂下眼神的冲动,也按捺住胸腔间,呼吸间,眨眼间,唇齿间涌上的别的悸动。赛科尔把手从他手底下挣脱出来,抬起来摁住维鲁特的肩膀,看着他的眼睛,答:“我没有醉。真的。”维鲁特也看着他,将肩上的那只手拿下来,攥在自己手里——贝斯,吉他,它们的弦,在这只手上落下了茧。赛科尔把他的手反握住,这些茧在维鲁特的手心里,手背上,手指间留下了暧昧而清晰的触感。赛科尔仰头躺回去,他的脖颈便暴露在维鲁特的眼底,随着吞咽的动作,汩汩血液在清晰的脉搏下流淌着,跳动着。维鲁特重新抬手摁住他的肩膀,然而这一动作激起了赛科尔突然地反抗,他猛地动弹,想要抬起身来。但是维鲁特好像已经预料到了他的动作一样,俯下身将手肘横在对方胸前,压制住了他的挣扎。赛科尔随即就卸掉了力气,好像自暴自弃般停止了一切动作。维鲁特便把手胳膊拿下来,再去找对方的手,将他握住。也许是酒精的作用,赛科尔的手心出奇的温暖,维鲁特不禁想:这也许是人体脆弱的地方,以至于过高的体温都要从此泄漏。赛科尔抬头看了他一眼,便又重新仰过头去了,大有一番引颈收戮的架势。维鲁特便倾身过来,赛科尔察觉了这个动作,也撑起手肘,他抬起眼来,也去寻找维鲁特的目光,然后牢牢地将他锁定在自己的目光里。随着赛科尔的靠近,维鲁特觉得,他像是握着一把匕首,他就像是他手里握着的一把匕首,今夜就要送出这把匕首。

   天刚亮起来的时候是雾蒙蒙的,维鲁特无奈地被生物钟叫醒,他坐起身来,有些渴,于是打算去接一杯水。虽然他动作已经够轻了,但还是不免发出响动,好像也吵醒了另外一个人。旁边的人侧过头来,口齿不清地问:“维鲁特?”维鲁特答:“是我。”然后拿起了杯子去倒水,边倒水他边问:“你还记得我说什么了吗?”赛科尔也坐起来,他说,我也喝。维鲁特坐到他旁边,不得已把杯子又递给了他,赛科尔喝着水,强调:“我没喝多!”维鲁特说行了知道了。赛科尔咽着水,忍着喉咙间刺痛的感觉,他听完了这话,才回答了维鲁特的问题,说:“你让我记住,这是你家,我是怎么来的,早上起来别问你。”维鲁特点头,赛科尔继续说:“你还不放心,又问我听到没。”维鲁特说,确实是听到了,然后呢。赛科尔接着答:“你问我,你醉了吗?”维鲁特说,对,然后呢。赛科尔放下水杯,抬起眼来看着他,不耐烦地讲:“我真没醉!你信我行不行?”维鲁特说:“我信,我不是为了确定你醉没醉才问的。”赛科尔沉默了一会,回答,你这人老是这样。说完便重新躺了回去。维鲁特回过身来,撩开他的刘海,说,你头发长了该剪了,不觉得挡眼吗?赛科尔偏了偏头,回答:“是有点。”

   后来,维鲁特也成了舜和赛科尔公寓里的“熟客”,赛科尔留头发只是因为他懒得剪,后来因为懒得洗,又绞短了,绞得很短,从发廊出来,人立地小两岁。舜虽然也觉得麻烦,但他留着长发实属东方人的习惯——其实该说传统,于是便不好剪掉,懒得洗头时,就随便找根筷子把头发盘起来。等吃饭时,才发现桌上有一根筷子落了单,才想起来它的另一半还在自己头上别着呢。就只好现把筷子抽出来,随着他的动作,长发跟着散开,他转身回水池涮了涮这根筷子,拿回来凑一双接着用。赛科尔看见,便揶揄道:“埋汰。”维鲁特看着他,想起和舜欧德文这人第一回照面,二位那么彬彬有礼客客气气,刀不碰叉的在如此矜持的沉默中结束晚餐,而今看着他从头上拿下筷子来吃饭,好不感慨,于是说:“回家你哪还能这样。”舜说:“那还是得装装样子的。”维鲁特顺着他的话,问道:“那你当初见我,也是装装样子?”舜头也不抬,回敬他:“你不也是?”

  维鲁特没答话,只是第二天见他,手里多了个簪子,递到舜的手里。舜抬头看看他,又低头看看簪子,从他手心接过,说:“谢。”维鲁特答:“不必,拿着吧,我保证和筷子一样好用。”舜却反驳他说:“筷子既可以当筷子,也可以当簪子,然而簪子不能当筷子使。”维鲁特听了只觉得无言以对。

  人熟到一定地步时,装装样子也就没了意义,看破不说的事情大多成了心照不宣。回了自己的公寓,维鲁特想舜现在是否还在街上游荡,这种闲地没事便到处瞎走的事一向是他的作风,又想他今晚得在哪过夜,想了许多,维鲁特又意识到自己又开始过多的关心别人的事,于是暂停了自己的思考,也是时候该睡觉了。可这时却又想起了那支簪子的事,维鲁特觉得奇怪,为什么在意这样的事,又觉得,明天一定要问问他。

  舜伏案在一堆稿纸里,不得不讲他的背影有某种凛冽的气质,也许是血缘承袭来的某种古典主义之美,总之和赛科尔这被谱子糊了满墙的工作室相得益彰。赛科尔窝在沙发里,抱着吉他,手里的啤酒刚刚从冷柜里拿出来,一层水雾,冰冰凉凉,他仰头喝酒,百无聊赖。维鲁特坐在他旁边,随手拨拨他怀里吉他的弦。赛科尔把酒递给他,维鲁特摆摆手拒绝。于是赛科尔站起来,来到舜的背后,舜托着脸,偏头看看他,赛科尔也看着他,稿纸上最后一句停留在微我无酒,然而何时真的无酒?也许是生活里缺乏醉意。赛科尔笑着问:“怎么呢?”又把冰凉的铝罐贴贴舜的手背,说:“有酒有酒。”舜还在改他的歌,被这一小节困了许久,确实需要一点酒精,他下意识接他的话,说:“闲饮东窗。”赛科尔把剩下半罐酒放到了舜手边上,在屋里乱走。舜拿过来喝了一口,说:“真有你的。”虽然无东窗更无闲饮,然而音乐只是从生活里提炼出了一点意象,于是这古意还是随着舜的笔尖来到了他的稿纸上。

  赛科尔坐回沙发上,吉他还在原处,维鲁特也在原处,赛科尔重新把吉他拿起来,他说:“给你唱首歌吧。”维鲁特问:“什么?”赛科尔说,算了,还是留着嗓子今天晚上再唱吧。维鲁特回他一句:“你随便。”时间,总是周转不过来的东西,今晚的演出,明天还有面试,总是事赶事,维鲁特告诫自己不要顾此失了彼,可是谁是此谁是彼呢?他沉思着,赛科尔拍拍他肩膀,凑过来讲:“你有心事。”维鲁特说:“没有心事,就是事情有点多。”赛科尔点点头,又说:“有时候我挺羡慕你这样的,很多事可做,不至于每天都想白过了一样。”维鲁特摇头:“不是你想得那样好的,说实话,我们就不要羡慕彼此了,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。”

  赛科尔说:“要是真这样,咱们就不可能认识了,也不可能走到这地步。”维鲁特听完,抬头看着他问:“什么地步?”赛科尔笑着晃晃维鲁特肩膀,说:“算了,别用这个词,好像认识我是什么特别坏的事一样。”维鲁特又回过头去,说:“不是,是件挺好的事。”

  今晚上台前,赛科尔分给维鲁特一支烟,结果维鲁特放到了口袋里,说:“唱完再抽。”赛科尔问:“今晚有你的歌吗?”维鲁特转了转手里的鼓槌,没看他,说:“给你唱一首。”

   不过最后,他只记得自己依旧只是唱了和声而已,至于给赛科尔的歌唱没唱,他不太记得了。

   周末一块去吃饭,维鲁特的面试顺利通过,舜也已经确定保研了,气氛变得轻松许多,赛科尔给大家碰杯,说了一些祝福的话,他说:“不指望咱们一直这样下去,只要现在好就好。”舜和他碰碰杯,说,行。维鲁特也说,行,又补充:“现在也挺好的。”

  酒过三巡,三个人开始打扑克,打了一会,赛科尔便开始展示他飞扑克牌的技能,然而不怎么成功,因为他已经喝多了,当然牌也因此打得不怎么样。维鲁特和舜不得不合力安顿醉了的赛科尔,让出一整个沙发给他躺,三更半夜,维鲁特也只能留宿于此了,没地方睡,只好和舜躺一张床上。他于是想问问舜:“你研究生读的什么专业?还是文学吗?”舜说,是啊。维鲁特又问:“工作的事呢?”舜说:很大可能听家里人安排。维鲁特心里有了一点感同身受的无奈,舜又说:“谁不是呢。”黑夜里,他转头看看维鲁特,维鲁特和他对视一眼,只能沉默着。躺了很久后,舜坐起来,他睡不着,睡着了也睡不熟,于是来到客厅走走,赛科尔还在沙发里睡得正香。舜走近去看他,羡慕他明天爱几点醒来就几点起床的活法。赛科尔的刘海又长了,有些发丝被光挑成浅蓝,有些在阴影里黑一般的暗,碎着,散着,遮住了眼睛。他的眼线早就都晕开了,花了一片,舜看着,不由得笑了一下。摆头的风扇吹来吹去,不断把桌上的纸牌吹到他的身上,落了一张又一张,舜还试图看清这些花色,看看有没有给他发到几张好牌。一阵风,猛地,像是触发了什么多米诺骨牌,桌上一大堆牌哗啦一声落下,倾泻般全部掉到了他的身上。赛科尔醒了一瞬,茫然地捞起一张,拿到跟前看了一眼,又把手垂到沙发外面。舜站定看他,赛科尔半闭不睁的眼睛被月光一照,却显得很亮很亮,闪烁着,流露出困倦的迷茫,不久又重新合上。舜走过去,把赛科尔手里的牌抽走了,举到眼前,看了一眼,是张小鬼——这样无目的睡觉,做梦,无信仰的醒来,生活,似乎也不算太坏,舜看看牌,又看看重新陷入睡眠的赛科尔,默默地在心里结了这一个论。

  “怎么了?”突然有人在他身后问,是维鲁特站在门前。舜回头看他,说牌掉了。维鲁特没有出来,他有夜盲,看不清什么,也不好走动,于是只是说:“明天再收拾吧。”舜示意他过来看看,维鲁特解释自己看不清。舜反应了一会,接着问:“那你还半夜开车,岂不是很危险。”维鲁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,只能说:“不一样,也许用的不是一双眼。”舜笑了,说:“不是很敢坐你车了。”然而,以后他根本没少坐。

  维鲁特快毕业的时候,乐队的活动几乎暂停了,因为他实在很忙,忙着考研,忙着毕业论文,在这个异乡他沾不到舜那样的便宜,轻松地过关斩将,解决一件件的问题。但是乐队除了是他青春里的意外,舜的乘兴而起目前还未兴尽的尝试,还是赛科尔唯一一件不正经的工作好维持他的生计。于是很多演出,没了他也要照常进行,乐队自我介绍后的and Vyrut也不得不被一次次省略。赛科尔常给他打电话,也偶尔来学校或公寓里看他,问他:“什么时候回来唱歌呢?”维鲁特说:“我的歌没有很多。”赛科尔说:“什么时候回来打鼓呢?”维鲁特无奈地讲:“这些事都很难办,等我忙完了吧。”但是事忙起来总没有个头,总是不知道何时能忙完:这个冬天考研是否成功,下个夏天毕业是否顺利,还有父母给他安排了实习的公司要去面试,当然面试通过就要工作。赛科尔,说:“我觉得你很聪明,学业顺利,好大学,好研究生,好工作,奖学金,学生会主席,没有什么事你处理不好的。”维鲁特叹气,给他讲:“我只是个聪明一点的普通人罢了。”赛科尔安慰他,不普通的人少之又少。维鲁特讲:“你就是一个。”赛科尔拍拍他背,反驳道:“你别那么夸张。”维鲁特解释:“对我来说吧。”

   赛科尔笑笑,又说:“那世界上就根本没有不普通的人了。”维鲁特说,对。

   维鲁特不在的时候,赛科尔和舜出去喝酒。两个人都喝得不少,半夜从酒吧出来,来到天桥上吹风。赛科尔挨在舜的身上,他醉得很厉害,舜说,哎醒醒,醒醒。然而对方不为所动。舜无语,掏出手机,却发现电量为百分之零,还有三十秒就关机,只能掏赛科尔的手机。他把挨在自己身上这个人拉起来,从头到脚摸遍他身上每一个口袋,突然间电话铃声响了,给了他很好的寻找方向。舜从赛科尔外套内兜摸出手机,来电显示一个大写字母V,舜接起电话,把赛科尔弄到护栏上让他学会自己独自站立,维鲁特在那头问:“回家了吗?”舜说:“没呢,马上回。”听到舜的声音也有点醉意,维鲁特问:“你是不是也喝多了?”舜说,还好。对方又问:“我来接你俩,地址给我。”这时候赛科尔似乎缓慢苏醒,听到了听筒里的声音,含含糊糊的开口:“喂……?喂,是维鲁特吗?”维鲁特说:“是,是。你在哪呢?”赛科尔拍拍舜说:“哎,别叫他来,小心他家给我掀了。”舜给电话那头说,好,地址发你了。又转头看向赛科尔:“人家什么庙还请不动您这尊佛。”维鲁特笑了,声音通过电流显得模模糊糊,他说:“好,等我会儿。”然后挂断了电话。

   夜风一吹,舜清醒不少,他又开始想一些琐事,比如维鲁特说起他夜盲的事,然而晚上开车却没什么事,真是奇怪;比如今晚肯定又要把喝醉的赛科尔弄到维鲁特家,自己回出租屋孤枕难眠;比如赛科尔的头发又长了是不是该绞了;还有今夜的风不冷不热,让人心中舒适……

   赛科尔挂在护栏上,眼神迷离,昏黄的路灯照亮了他酡红的脸色,不知道这人现在有没有清醒一些。舜在天桥上等待着,抽了半支烟,剩下半只很快被夜风熄灭了。他想着维鲁特现在该出了门,上了环路,无人的夜里,应该一路通顺,哎,他自己还琐事一身,这两个深更醉酒的男人又无故给他添了许多麻烦。赛科尔执着地和自己讲话,然而他说的含含糊糊,舜根本不解其意,只能应付他:“嗯,嗯。”最后他懒得搭理赛科尔了,于是局面便变成了赛科尔一人的自言自语。舜又从赛科尔身上摸出手机,看着维鲁特的定位一点点朝这里移动。

  等了一会后,赛科尔的手机又响了,舜接起来,听见维鲁特问:“喂。”舜说:“是我,你到了?”维鲁特说:“知道,你手机怎么关机了,没电了吗?我到了,你在哪呢?”舜回答:“是没电了,我们俩在天桥上。”

  维鲁特说,好,尔后便挂了电话,舜也不知道是该原地等着还是下去找他,思索间,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走上来,他知道是维鲁特来了,于是朝他喊:“在这呢!”

  维鲁特循声望去,舜知道他看不清,于是喊道:“你站那别动了!”然后架起赛科尔朝他走去,赛科尔挣扎了一下,被他连拖带拽的拉到楼梯上,维鲁特也帮着舜架起这个喝多了的人类,摸索着慢慢拾级而下,而赛科尔还在表达自己的不满,不断给两人重申:“放开我,我能走。”舜笑着让他赶紧闭嘴,说:“得了吧你。”舜还得看着台阶,告诉维鲁特下一步该不该下,维鲁特虽然能看清一点,但没有像赛科尔那样逞强说别管我我看得见,而是好好听舜的指挥慢慢移动。就这样,三个人艰难地从天桥上下来,维鲁特一手搂着赛科尔,一手去摸口袋里的车钥匙,赛科尔抬起胳膊揽着他的脖子,维鲁特找到钥匙打开车锁,这时候舜觉得自己酒醒得差不多了,提议道:“我来开吧。”维鲁特没管他的话,把车后座门打开将身上的赛科尔拽下来塞进去,把车门关死,才站起身,朝着舜说:“得了吧你。”

   舜无奈,乖乖拉开副驾驶门坐进去,维鲁特打着火,提醒他系好安全带。舜照做,看着他将车倒出来,换档重新驶上环路,舜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,在夜色下暧昧不清,路灯将他的脸照亮再熄灭,照亮再熄灭……车里的沉默让他感到一点难捱,于是他问维鲁特:“能抽烟吗?”维鲁特看了他一眼,摇下了舜这边的车窗,驶出这个弯道后,他说,请便。

   烟快抽完了,舜也就快到了,车停在弄堂前面,舜指指后座的人,示意:他怎么办。果不其然,维鲁特看了一眼熟睡的赛科尔说:“放我这吧。”舜没异议,他说:“行。”便开车门下车,带死车门,后视镜里反射出自己的模样,突然心里有一点空落,犹如电影散场,演出落幕,聚会后分手,还有黄昏时醒来的下午。夜风一吹,这一点惶惶然似乎也马上被吹没了,舜敲敲窗户,给维鲁特说:“那你路上小心。”维鲁特在玻璃后点点头,看着他背影消失,重新上路。      

  舜躺在床上,酒精带来的困倦很快涌上心头,今晚并没有想象中的如此难眠,给手机充上电后,过了一会儿消息提示音响起,是维鲁特给他发的:到了。

  维鲁特把赛科尔弄到床上,对方还搂着他不放,维鲁特无奈说:“到家了,赛科尔。”赛科尔似乎听到了,点点头,然后回答说:“我知道,维鲁特。”维鲁特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扯下来,赛科尔半推半就地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,任其摆布。维鲁特拿了块毛巾沾湿,撩开赛科尔的头发,如同对待某种动物一样给他擦脸,赛科尔发出很多模糊的音节,在维鲁特收手回去的时候抓住他的手,僵持了一会后,维鲁特问他:“干嘛?”赛科尔问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呢?”维鲁特抽回去的手还是没有拿走,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,于是只好沉默着。赛科尔又问:“快了吧?”维鲁特便顺着他的话说:“快了。”于是赛科尔拿回了手,安静的不动弹了。维鲁特叹气一声,赛科尔在半梦半醒间,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,伸手拍了拍维鲁特的脸,含糊着说:“别叹气。”

  十二月,维鲁特考研结束了,了了一桩心头大事,终于可以重新出现在鼓手的位置。舜问他:考的怎么样?维鲁特没说,还可以,而是回答他:“应该没问题。”这个寒假他们办了一个很小的巡演,有很多人在售票的平台上问:维鲁特来吗?赛科尔便一条条回复大家:来的,大家都在。livehouse演出的时,在赛科尔介绍乐队的时候,终于可以重新加上 and Vyrut。听到这两个单词,台下便响起一阵掌声,赛科尔回头朝他笑了一下,维鲁特看着他,刚剪的头发,有点晕开的眼线,虎牙,白色短裤,水洗的牛仔裤,突然想起他说的:“只要现在好就好。”然后回了他一个微笑。

  赛科尔问:“今晚有你的歌吗?”维鲁特说:“有。”

    真的有吗?也许是真的,维鲁特想,这个冬天非常冷,演出结束后外面已经开始下雪,这个东方的城市很少有无雪的冬天,但是确实很少有大雪纷飞的十二月初。要唱到最后,便不能提早散场,所以免不了堵车,没有彻底绝望的人,今夜的欢乐算得上是多,赛科尔坐在他车后座,问,维鲁特,你怎么知道的呢?维鲁特说,为什么不能知道?赛科尔又问,不知道明年的今天,我们会怎么过?不过这无所谓,总之今天,我很高兴的。车挤车灯照着灯,似乎屋外的灯火通明比屋里还要热闹,赛科尔说,下一站该去哪了?你知道吗?他的问题还有很多……他说,我也想念你。

  最后在台上,有人坐在你身后,他说,今天是你的生日,所以给你唱一首生日快乐,台下一片喧闹和掌声,他拿起了一直放在身边的吉他,安静地说,没有安可。

   正好,明年九月前,可以将三个人的生日都过完,最后一个人是舜,他吹完蜡烛。给每个人都分了蛋糕,买了一个四寸的,非常小,他把生日快乐切给了自己。然后再挨个给大家碰杯。刚刚唱完演出,现在已经是深夜了,大家都安静地等着秒针分针慢慢地挪动。手机上的时钟终于从23:59走到了00:00,赛科尔抢先说:“生日快乐!快快快吹蜡烛!”舜说,好好好,然后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蛋糕上的蜡烛吹灭,维鲁特说,生日快乐。舜说:“好好,谢谢大家,快吃蛋糕吧。”然后他站起来把客厅的灯打开,赛科尔问:“哎,是不是还没许愿?”舜说一边往厨房走,一边说:“怎么没许,只是没说,说出来就不灵了。”他还带着生日帽,一个纸做的金黄色王冠,舜好像忘了自己还戴着它,便去低头盛饺子,结果差点掉到锅里,幸好,身后有人把它抓住了,并从舜的脑袋上摘下来。舜回头一看,是维鲁特,于是便问:“怎么了?”维鲁特摇摇头,说没事,然后把手里的照片给他看,又说:“刚才照的,我来贴上。”舜接过来,上面有一个吹蜡烛的自己,闪光灯下,曝光得很厉害,显得对比度很高。维鲁特又从他手里拿过来,将这张照片贴到满身都是照片的冰箱门上,和其他拍立得贴到一起。舜给自己盛了一碗面,又把盛好两盘的饺子端给维鲁特,说,小心烫啊。维鲁特点点头,端着它们出去了。赛科尔坐在位子上朝厨房喊:“有硬币吗?”舜大声回答他:“又不是过年,包什么彩头。”又说:“反正你每次都吃不到。”赛科尔已经开始动筷子了,边吃边说:“那是因为你包得太少了,要我包不得包十个八个的。”舜毫不留情:“谁叫你不会包饺子呢。”赛科尔没顶嘴,只是说:“嗨,我们那儿没有年。”又用胳膊肘碰碰维鲁特,说:是吧维鲁特。维鲁特点点头:“对,我们不过年。但是我会包水饺,很简单的,一学就会,你也可以学学。”

   舜说:“他才懒得学呢。”

   舜好奇维鲁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包水饺,维鲁特回答,班里的同学团建的时候学会的,但是包得很慢,基本帮不上什么忙。

   舜说,学包饺子不就是为了过年的时候帮忙的吗?维鲁特没再理他的话,沉默着吃着饺子。最后剩了两个,他把它们挨个地夹到了赛科尔盘子里。舜看见了,打趣道:“可别饿着孩子了。”

  撤了席,赛科尔被指使出去买酒,剩下两人收桌子刷碗,舜把桌子上的烟灰缸倒一倒,再把盘子摞好顺到厨房里,放到刷碗的维鲁特旁边。他掏出支烟,咬在嘴里,却没摸到打火机,于是转头对维鲁特说:“借个火。”维鲁特湿着手,只好先在围裙上擦了擦,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打火机,凑过去抬手挡了风,打着火,点燃他咬着的烟。

  舜退回到维鲁特的身后,缓缓把烟吐出,然后问他:“你刚才是不是有话给我说。”维鲁特低头刷盘子,水池里叮叮当当作响,他听对方问话没怎么迟疑,回答道:“是。”舜抱臂站着,追问:“什么话。”维鲁特回答:“我可能先实习一年再回来读研。”

  舜问:“去哪?”维鲁特答:“离京。”又补充:“九月初就走。”舜哎了一声说,早晚的事,又说:“行吧,走的时候来个信。”维鲁特答:“一定。”舜转头要出去,又说:“回来的时候也是。”维鲁特说,行。

  杯具餐具脱去油污,被冲洗干净后捞上来码在炉灶旁,舜站在他旁边涮抹布,拧干水回去擦桌子,擦完一遍后复又回来,和维鲁特共用一个水池。一会门口钥匙响,赛科尔拎着一提啤酒回来,挂着晶莹冰凉的水汽,见门厅没人,朝屋里喊:“人呢!打牌不打?”

  舜听见他喊,放下抹布洗手,推门出去,说:“来了,收桌子刷碗呢。”赛科尔放下酒,见了他又问:“打牌不打?”舜说:“打。”

  

  八月底的那天晚上,赛科尔的电话突然打来,维鲁特还在收拾东西,他接起来,一边夹着电话,一边叠着衣服,问:“喂?”赛科尔在电话那头说:“喂?维鲁特?”他答,是我。赛科尔又问:“你要走了是吗?”维鲁特把缓缓把没叠好的衣服放下,站起身来,将电话拿在手里,回答:“是的。”然后问:“舜告诉你的?”赛科尔说:“是,你怎么不亲口告诉我?”维鲁特无话可说,只能沉默,赛科尔在那头又说,你总是这样,婆婆妈妈的。维鲁特回答,是。

  赛科尔问:“你怎么走?什么时候走?”维鲁特如实回答:“明天下午的飞机。”赛科尔说:“哎……明天下午我们演出,就不送你了。”维鲁特说,没事。赛科尔说了几个自己的愿望,他说,好,常联系,一路顺风,早点回来。

   这一程回头看来,好像哪一点也没做到,所以很遗憾,赛科尔的愿望一个也没有实现:由于暴雨航班延误了,晚上才起飞,一路并不顺风;进入公司后,维鲁特卸载了自己的社交软件,换了新城市的电话号码,和舜和赛科尔失去了联系;因为项目的原因,也没有如期回京,而是又拖了半年,半年后,回到母校继续读研,他想,也许青春就此结束了吧。很多次他想过重新下载社交软件,给他俩说自己已经回来了,看看他们俩的乐队怎么样了,但是告别了太久,很多事肯定不是从前那样了,他们各自都在干嘛?他不敢去了解,重新自我介绍的打算,他也还是没有。心里总是装着一些事,难免不被看穿。不知出于什么目的,他报了文学的选修课,他的导师听说后,找到他同他谈话,讲,维鲁特,希望你不要再一些问题上优柔寡断,给你开工资不是为了去研究文学的。于是他只得为了学术和毕业牺牲了一些自由。然而交作业的时候,他突然想起了之前的那个电子邮箱,鬼使神差地,又把这个账号登上。维鲁特点开堆积了几百条的收件箱,希望看到熟悉的联系人,又希望不要。

  不知是得偿所愿,还是事与愿违,一堆推送广告和垃圾邮件中,有一份来自今年的二月一日的邮件,主题写着:生日快乐。接着往上翻,还有同样来自去年二月一号的:生日快乐。他打开,正文里没有留言,只有一个附件,第一个,是一首插电版的生日快乐,很明显是在台上录的,有清晰的合唱与掌声,唱歌的人是赛科尔,还有舜。他点开第二首,也是一首生日快乐,没有伴奏,连吉他的和弦也没有,唱歌的人只剩下的赛科尔,唱完后,也只有他一个人的掌声。

  收到了这两份迟来的生日礼物,维鲁特想,其实这两年,他一次生日也没有过,一是没有时间,二是没有必要,三是周围的同事,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日。他有些感慨,赛科尔在邮件里一句话也没说,于是他有很多话想问,也许这个机会就是为了让他问出口,所以,只好先由最俗套的问题开始,

  他说:你最近怎么样了?

  邮件发送出去,蓝色的纸飞机亮起,已发送中多了一条讯息,维鲁特向后靠回椅背里,他尽量放空自己,不去想会是什么结果。

   然而很快,便收到了回信,赛科尔说:“给我来个电话。”

  维鲁特看着这行字,难免又陷入了一种新的纠结,为何自己的总不敢做出个选择?有难免想起赛科尔说他:你总是婆婆妈妈的。在项目上程序里,过于谨慎也许不是什么坏处,然而面对复杂的关系和感情,他总是落了下风。

  电话号码,背过了就很难遗忘了,赛科尔的号码他仍烂熟于心,又想到初见他的时候,他胳膊上自己写下的那串数字,黑色的记号笔,呆了一个晚上。于是,他打开拨号盘,将这些数字一个一个输上去,按键的高低音发出无调性的乐声,拨通后,对方会问什么:你在忙什么?为什么不再联系了?你回来了吗?为什么不说?哎,这些问题,他又该怎么回答,难道又只是报以沉默?他按下拨通键,想着是先问一声“喂”还是等着对方先开口,这时,电话已经接通了,通话计时00:00,然后一秒一秒地前进着。

   他说:“喂?”没想到对方也同时开口说:“喂?”

  电话那头问:“你回来了?”维鲁特说,是。赛科尔问:“来电显示是异地号码啊?”他解释,卡在外地办的。

  赛科尔说:“但是我要走了。”

   “去哪呢?”

   “回家。”

   “我可以来送你吗?”

   “可以。”

   “我们总是这个时候说再见,维鲁特。”

   “怎么不说总是这个时候遇见?”

   “是吗?我不记得了?我还以为那就是普通的一天。”

    “对我来说并不普通。”

   “也许普通的日子有很多,但那天绝对不是……”

……

   维鲁特和他碰了面,天色晦暗,不清不楚,赛科尔抬头看着虚弱的太阳,说:“刚才出门还是艳阳高照,也没有人告诉我要变天啊。”维鲁特看了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,的确是出了差错,居然还显示着晴天。维鲁特说:“先上车,我送你去吧。”维鲁特戴好头盔,再递给赛科尔一个。对方带好,抬腿上了他后座,维鲁特听见他在自己背后说:“不知道能不能走得了。”维鲁特打火上路,回答他的自言自语,说:“得看这雨下不下了。”然而天气的变化与人的愿望无关,无关顺或不顺人的愿望,风来了就要有云,云来了就要下雨……

  到了港口,海风的湿气似乎已经能把人的衣服打湿了,乌云就要压到海面上,灰色的波浪汹涌地起伏着。维鲁特停下车,给后座的赛科尔说:“你去看一眼,如果改签了,就赶紧回来。”赛科尔从他后座跳下来,说:“好!”维鲁特补充:“我在这等你。”赛科尔离开没多久,一道闪电划开阴郁的天幕,眼前闪过一刹那刺眼的白色,片刻的沉寂后雷声从天的远处滚滚而来,在海面上炸裂开巨响。狂风吹起他的外套,维鲁特静等着雨的落下。

   赛科尔听见雷声,立马转头跑回来,维鲁特看见他的身影,朝他喊,问他:“怎么样?”赛科尔跑到车跟前,从他手里拿过头盔,跨上后座,说:“赶紧走吧,一会儿就下了!”维鲁特点头,立刻发动车子调头回去,赛科尔才解释:“没问,不过看这样肯定没戏了,估计一会就给我发短信通知改签了。”说着拿出手机看了一眼,果然有改签通知发来,然而天气预报还离谱地挂着一个明艳的太阳。赛科尔说:“真你妈好笑。”维鲁特说:“气象局也是人,原谅他们吧,人都有出错的时候。”

   很不幸,尽管维鲁特把车骑得尽量得快了,还是赶不上变天的速度。上了绕城高速,大雨毫无预兆,毫不留情地倾盆而下。傍晚的天幕已经黑暗如夜晚,雨水放肆地倾泻在人的身上。虽然维鲁特开了远光,然而还是有滂沱而下的雨滴不断地模糊他的视线,他还是只能不断听见周围有过车的声音,却看不清到底有什么一瞬掠过。进弯道前,他尽最大努力看清前面的路况,一个急转,最大程度把车骑到急停道的位置上,刹车,然后马上转头给后座的赛科尔说:“你来开,我看不见。”大雨已经将人淋得体无完肤,赛科尔赶紧挪到前座,维鲁特想去拿后备箱里的雨衣,被赛科尔制止,他说:“晚了,穿了也没用了,赶紧上车!”维鲁特于是便作罢,以最快速度和他交换了位置。赛科尔擦了下眼前的雨水,踩了油门,在大雨中从车流里飞驰而过。

   维鲁特也不想开口告诫他小心驾驶了,雨太大了,多少危险和他们擦肩而过他却根本看不清,于是便不在乎什么危险了。一路暴雨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,维鲁特说:“去我家,近,下个下口,你认路吧?”赛科尔没回答他,或许是风声雨声呼啸的声音太巨大了,根本听不清另一个人在说什么。然而他无犹豫地从下个匝道下高速,出收费站,在上环道,一路风驰电掣驶向维鲁特的公寓,淋了一路大雨,人都已经觉得麻木了。一声急刹,赛科尔停下车,给维鲁特喊道:“你先上去!”维鲁特把眼前湿透的头发捋开,说,好。便冲进电梯把门摁住等赛科尔过来,电梯里还有很多浑身湿透的人急着回家,不断催促着,维鲁特说,等等,等等。然后看见赛科尔锁好车匆匆赶来,奔向电梯,挤到他身边,才松了摁着开门按钮的手。电梯徐徐而上,他松了口气。

   维鲁特打开门,赛科尔也跟进来把门带死,维鲁特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响,瞬间屋里变得漆黑一片,维鲁特便摸索着去找灯的开关,然而赛科尔伸手过来,一把将他抵在了门边上。对方的眼睛应该已经适应了黑暗,能看得清自己。而自己的眼睛无法适应黑暗,无论过多久也看不清他。赛科尔的身影好像溶解在黑暗里,维鲁特眼前只有模糊的黑色的影子。但是好像看得清车后镜里的夜路一样,他又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面前这个人,湿透的头发,湿透的脸,湿透的衣服……黑夜里赛科尔的眼睛闪亮,无比清晰,维鲁特不再看他,转过头去。

   赛科尔二话不说,掰过来维鲁特别过去的脸,对方还是不发一言。他看着维鲁特暗红的眼睛,低着眼,很多情绪,藏在睫毛后面。僵持了片刻,赛科尔还是泄了力,松开了手,想给他说些什么,张了张嘴,还是作罢,于是深呼吸了一口气,再把它叹出来。

   猛地,维鲁特拽回了他的胳膊,把他拉到沙发边,赛科尔骂了句你妈的,话音刚落,维鲁特一下子把他摁在沙发上。赛科尔起了起身,又被压了回去,于是只能伸手搂过他的肩……两个浑身湿透的人在大雨滂沱的这个黑暗的夜里挨在一起,被雨水带走的体温渐渐回到身上。维鲁特发丝上,衣服上的水不断地滴到赛科尔的身上,赛科尔想要擦干脸上的雨水但是手上身上无一干处根本无济于事。维鲁特起了起身,像是想要看看他。赛科尔趁机伸手,把手指探进对方湿透的发根。看着维鲁特的脸,他说:“我舍不得。”维鲁特摇了摇头,说:“我不晓得。”赛科尔不由分说地把这个人带到怀里,然后再将他搂紧,他的身上散发着因浸透了雨水而产生的寒气。赛科尔侧过头去,在对方的耳边一直念着他的名字,然后抬起腿来,膝盖抵在他的腰侧,将这个人钳制在这个狭小的拥抱中。赛科尔的吐息带着不属于雨夜的灼热的温度,落在耳畔,颈侧,让人的呼吸开始颤抖。维鲁特伸手将赛科尔本就乱成一团的发丝揉的更乱。他心里清楚,这是最后一夜了,然而却说不出口,只能在呼吸,体温,和是杂乱的情感的交换之中,抒发着心里那被无限放大的舍不得。也许天亮之后,就再也没有机会让他那么做了。赛科尔的呼吸极大声地回荡在雨幕笼罩的这个空旷的房间里,让人的心里也觉得太过空荡了。维鲁特衣服上,发丝上,眼睫上的水珠不断低落下来,冰凉地落在赛科尔发烫的脸颊上,手背上,身体上,让他分不清这到底是未干的雨水还是他新掉的眼泪。于是只能选择再把这个人重新搂住,然后将臂膀间的距离再收紧一些。含混中,彼此好像都不断地倾吐着什么,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清,都仍然执着地不断地说话,妄想着把今后所有无法当面讲出的话在一夜之间说尽。然而,这怎么能够呢?

   过了多久之后,在黑暗中,维鲁特只好轻轻地叹气,很轻很轻的气音,落在赛科尔耳边。赛科尔听到,搂着他后背的手拍了拍他,扭过头来,看着他讲:“别叹气。”

     

   船票改签到了一个真正艳阳高照的下午,码头的海风吹来咸味,带着潮湿的凉意,赛科尔背着一把吉他,坐在咖啡店的遮阳伞下,他仍旧穿得很随便,印花的上衣,写了一个大大的S,头发被吹得很乱,他毫不在乎。傍晚,夕阳把海水烧得通红,也把天映成橘黄,橘红暖洋洋的颜色。靠的太阳太近的地方,红色像火一样耀眼,抬头看,天上却是一片粉色。好像底下走的所有的人,都微微醉了,带着微醺的红晕。

   维鲁特沉默地走到他身后,拿了一件外套在手里,衬衫的衣角在风里飘动。赛科尔听到动静回过头来。

   维鲁特问:“怎么要坐船走?那么远。”

   赛科尔说:“因为我害怕坐飞机,和你说过的。”

   维鲁特说:“可是坐船未必比飞机安全。而且你又不会游泳。”

   赛科尔反问:“难道你会飞吗?”

   他又说:“而且游泳可以学,我觉得飞大概学不会。”

   赛科尔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,维鲁特跟在他身后,听了这话,问:“那你不是怕下水吗?怎么学游泳呢?”

  赛科尔说:“至少我下水还没出过事,没那么怕。”

  维鲁特知道不该问下去了,于是就打住话头,看着他的背影,快两年的时间,说长不长,说短也不短,所以赛科尔好像变了,但似乎也没有。维鲁特不知道赛科尔眼里,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,但是问了似乎也没什么意义,因为见了这短短一面,很快又要说再见了。

   维鲁特很想说些什么,难道说假如有多张船票,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?他又不想说太多话,留下太多感情,就不至于以后不敢去回忆这个下午,其实谁未尝不是,为将来的难测,就放弃这一刻。

   送到渡口,赛科尔要去检票了,维鲁特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,把背着的吉他拿下来,和行李箱一起,放到安检的传送带上,他走到安检口,举起手,听见维鲁特在他身后说:“再见”他背着身挥了挥手,回答对方一个再见,说完后,听见维鲁特转身离开的脚步声,还是忍不住回过头,去看维鲁特的背影,黑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肩上,白色的衬衫,银色的发丝被风吹动……赛科尔放下胳膊,转过身,喊他:“嗨!克罗诺!”

  维鲁特停下,也转过身来,赛科尔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吉他,已经被传送带运到了终点,挤在一大堆行李后面。维鲁特没说话,看着赛科尔扭回头来,朝自己走过来。

  赛科尔走到他面前,说,抱一下吧。维鲁特笑了下,伸手去搂他的肩,赛科尔走上一步去,揽住了他的后背。海风从身边掠过,留下属于这一刻的咸涩的,温暖的味道。这回是要真正的说再见了,于是,他的一举一动便都显得格外珍贵。但是维鲁特的心里已经没有那些歇斯底里的感觉了,撕心裂肺的感觉似乎已经渐渐如烟云般消散了。这一刻他也明白了,说再见也许应该是一件很坦然的事情,想念也该是此情此景,面对此人,心里理所应当该产生的一种情绪。也不必在可以遮掩,或者再次逃避了。

  赛科尔开口,要说些什么,维鲁特倒是率先开口,说:“其实还是舍不得。”

  见了这一面不如不见,也许不见可以不会想念,分别也是悄无声音,不必那么轰轰烈烈,然而,现在也说不上半点轰轰烈烈,除一片晚霞,把世界照得火红,远处的蓝天更蓝,海水变成金黄色,低处的太阳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……

  赛科尔说:“其实我还是很舍不得你的,毕竟我挺喜欢你的。”

  “我也是,也有一点吧。” 

  “是吗?我不清楚。”

“你说过认识我不是件特别坏的事。”

“认识你是一件特别好的事……”

……

  “好了,松手吧,该走了。”

  “别不舍得了,要开船了。”

  “我都听见汽笛响了。”

  “又不是真的一定再也不见了。”

……

   维鲁特努力记住他的后背的骨节在手底下的触感,记住另一个人的温度,干燥的皮肤,衣料的手感,还有他身上的味道,虽然现在只能闻到海风的腥咸,但是不知不觉中他的味道还是会出现在这段记忆中。拥抱是一种很冒犯的距离,离得太近,感情太多,对于陌生人来说太没必要,于是生活中与人相拥的次数太少,与人拥抱的感觉太过陌生。但是今天,这种想来需要吝啬的东西,就可以被大方的给予这个人,也可以被毫无顾及的收回。不过维鲁特也该知道,纠结、冲动、欲盖弥彰,才是青年岁月里的常态。也许当所有的感情都收放地坦然的时候,这种岁月,也该在他的一生中落下休止符了。

   这个拥抱的时间有些长了,甚至让维鲁特觉得赛科尔下一刻就要决定取消这次行程,说他要留下了。不过最后,赛科尔还是放开了他,说,我走了啊,拜拜。

   维鲁特点点头,说,走吧,然后看着他转头,再一次走到安检口,举起手臂,拿起行李,背好吉他,踩着舷梯一步步向上走去,然后逐渐消失在视野里,他并没有说,以后还要不要常联系,不过说了的话也不准。

  (下)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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