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@lunar eclipse!

回首再无哀与矜

 ​遍历此生……或对或错。


  


   一个约稿  cp:曹荀丕


   


   曹丕说:“荀令,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的人。”这种恭维的话,也许有很多人给荀彧讲过了。荀彧刚来就职时,他爸就给说过“吾之子房”这样的话。不过把人比作自己的张良,在彼此眼里,双方应该都是不一般的。所以曹丕认为,荀彧是他生命里一个特殊的人,而自己在他生命里不会是,也不必是。在他混乱的童年,有荀彧出现的日子,往往回忆起来,是最贴近正轨,最和与现在接轨的片段。剩下的那些,都是光怪陆离的了。


    荀家是高门,家教很严,称得上士族。而在阶级、斗争、动乱的余震里,曹丕还经常听说,他父亲的政敌拿他的出身攻击他“成分不好”,父亲虽每一笑了之,然实则也有些耿耿于怀。荀彧是一个性格很好的人,常说一些宽慰曹操的话。曹丕记得,一次在食堂吃饭,由于开会,大家来得有些晚了,凑在一起边吃边聊,吃到一半,干卫生的阿姨都来擦桌子了,将这些西装革履,一身朝服的公卿们当成空气,抹布就在他们中间穿穿梭梭。此时,几个同事脸上已经挂不住了。阿姨擦完桌子之后离开后,有几位切切察察起来,说:“这不是逐客吗!”一时大家之间充满抱怨之声。这时候父亲出来打圆场,说:“食堂是公家的,咱们怎么就是客了?再说,人家早打扫完早该走了,咱这个上顿不是下顿没有的点来,才是添麻烦。”


    然而,他的士族同事们,架子可都不小,心里还是又有一些怨气。这时候,旁边的荀彧款款道:“明公老爱操闲心。”曹操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,荀彧又说:“难得。”这话说完,大家也都没什么话说了,而且刚才保持沉默的同事们,也都附和了荀彧两句,纷纷帮了曹操的腔。


    曹丕刚才被指使去给大家买烟,这会儿回来,看见父亲已经和大家相谈甚欢,僵硬的氛围已经消失了,于是趁此机会来分烟。他很有心眼,特意记过大家都惯抽什么,走到桌前,将烟盒与人脸一一连线。最后,荀彧被空下了,因为他说过,他不常抽烟,即使抽,也都是抽自己带的。所以,吞云吐雾间,他只是一个空着手的笑脸。


    这个片段,在曹丕脑海里拥有沉甸甸的分量,因此也具有强大的惯性,也是一个,能与现在接上轨的记忆。曹丕每次给大家分烟时,都会想起这件事。或者,有人来为他们分烟时,他也常窃想,自己可不可以做一个荀彧那样,不常抽烟的,被空出来的人。然而,他做不到,倒是最后,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个父亲那样的,分到最好的一包烟的人,即使他并不常抽这个牌子。


    小的时候,荀彧老是喜欢抱着他,看着怀里的小孩,对曹操说:“你的小孩怎么不大爱笑,总是好多心事的样子。”然后逗一逗小孩,然而,小孩不给面子,还是不笑。在记忆的存档还是随机生成的年纪里,这句话并没有在曹丕脑内留下任何印象。但是长大后,父亲总在回忆过去时重复这句话,说曹丕小时候老是板着脸,像个小大人,很有城府似的。长大的曹丕听了,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说:“儿子不敢。”曹操以著击节,把酒杯沿敲得叮咣直响,然后故作生气地冲他说:“不敢、不敢,你总说不敢!”曹丕的笑就更殷切了,心里却拧巴得很,他以头伏地,说:“父王教我要时时谨慎自处,不敢妄为。”曹操哼了一声,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。曹丕思索,怪不得,儿时的记忆都如此的诡异,因为小孩简单的心思,还远远盛不下那么复杂的情绪。


    这些记忆,回忆起来都像mp4里乱码的文件,导出时发生了不知名的错误,黑底白字,一片混乱,这些片段,无一例外都有眼泪,也许是羞耻心作祟,越耻辱的回忆,越是忘不了。 第一个片段,是一个昏黄的夜晚,他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睡觉。曹丕只记得,这个屋子不是他的,被子套着纱网,被他揪开了一个个大洞。醒来之后,门外隐隐闪着光,屋里弥漫着熟悉的香味,不是熏香,也不是香波,是一个人的体味,是那种贴在皮肉上才能闻到的味道。曹丕睁开眼,一个人从床上坐起来,不知道在哪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这些事他全都不记得了,曹丕只记得自己想:“一会儿出去,一定不要哭。”他下定决心,推开门之后,看见外面雪亮灯光下,客厅沙发上坐满了人,大家围在一起,像平常一样看电视,看见他睡醒出来,所有的眼睛都直直看着他。刚才下的决心功亏一篑,小孩站在原地,眼泪突兀地掉下来,屋里先是沉默,而后迅速乱作一团。曹丕的哭泣也从啜泣发展为嚎啕,接着他被领到沙发上,有人问:“哎呀,小孩怎么哭了。”说话的人有些笑意,好像在看他笑话似的,又好像在哄他。但是这话,让小孩子猛然觉得难堪起来。虽然小孩子没有理由地哭,在大人看来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,可是在小孩心里,还是一件极其丢脸的大事。然而被哄了两句就好,更会觉得自己太没骨气。所以曹丕一直掉着眼泪,故意地大声啜泣,谁哄也不听。但是,哭了一会,他突然意识到,屋里变得安安静静的,好像除了他,还有很多人在哭,他的心里立刻产生一种恐惧,抬起头来,看见父亲面如冰霜的脸。他顿时止住了眼泪,心里的害怕远超过了忘记缘由的悲伤。看着父亲冷峻的眼神,正在盯着满面泪痕的自己,他愣住了,此刻旁人还故作微笑哄他的话,显得如此的苍白,自此,他不敢在父亲面前落泪。


    此时多大,他不记得了,不过已经觉得流泪是丢人的事情,应该不会是太小。究竟为什么哭,他也不记得了,是因为一个人醒来的孤单吗?这种孤单小孩没法承受,所以才哭了起来。还是做了自己都不记得的噩梦呢?或者是屋外许多陌生的眼光,让他感到害怕。又或者是白炽灯太刺眼了……这段记忆,他拿去问过一些人,其中包括荀彧,然而荀彧只是告诉他说:不记得了。大人不记得,小孩却记得,有很多事确实也是如此。不过他从没问过父亲,那种眼神,他虽无数次面对,却无数次再也不想面对。


    他还想再问一些人,可是转念一想,有些人已经问不到了,可自己也无法将遗忘与他们相联系。曹丕自以为指向他们的线索,自己是一辈子不会忘的,然而这样看来,遗忘的力量是强大的,像一只橡皮擦一样,将轻飘飘的铅字全部擦得一干二净。


    于是他问荀彧:“那文若有没有舍不得忘记的事情?”他问这话的时候,年纪也不大,大概十四五岁,故而才敢问。荀彧说:“当然有啊。”两人站在一起,看着曹丕刚刚折柳而扦的枝条,荀彧说:“现在的日子,我就特别不愿忘记。”曹丕问:“是因为苦尽甘来吗?”


    荀彧笑了,说:“你啊,还挺知道知足的。”又说:“往后的日子还很难呢,怎么能是苦尽甘来呢?”曹丕想起父亲从前线发来的那些电讯,确实都是连连告急,心生退意。现在战事虽已有转折,但北征之路,大家确实也吃了不少苦。曹丕想了想,又问:“那就是因为共苦,对吧?”荀彧说:“你现在还小,可能还不知道,有些时候过得很难,但是往后若想起来呢,这些不好受的感觉反而都不记得了,想起来的都是好事情。”


    两人边走,曹丕边说:“其实我不算小了。”荀彧说:“经的事还是太少。”曹丕摇摇头,说:“也不少了。”荀彧没有反驳,他只是点点头。曹丕说:“我还没有你这种感觉,还想快点过往后的日子,以前的事,能忘的最好快点忘掉。也许我不是你这样念旧的人吧。”


    荀彧答:“小孩还是随爸爸,你也是个喜欢往前看的人。”


    “才不是。”曹丕说:“我爸和你一样,都是喜欢念旧的人。”


    荀彧笑了,他说:“虽然,你是他的小孩,但是他的心思,我知道的还是比你多一点儿的呢。”


    曹丕说:“当然了,你和他认识的时间,比我认识他的时间,可要长一点吧。”


    


    荀彧说的“忆苦思甜”的道理,曹丕并不认同。因为他的童年,说起来应该比较快乐的,可是却没有留下一点快乐的印象。想起来的,都是痛苦的事情,即使都是一些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了。父亲、师长的教育,总是说:“教训你,不是为了让你疼,而是让你记住为什么疼。”不过,这百试百灵的方法,却在很多人身上失效,成为第一百零一、一百零二,曹丕就恬列其中。现在,他只记得疼,却忘了为什么疼。


    荀彧总是在他们父子关系中,扮演唱白脸的角色。不知道是曹操的授意,还是他本人对于孩子的照顾。曹丕犯了错,又惹他爸生气,他爸一生气,就头疼,一头疼,就更生气,气得指着曹丕大骂:“不肖子孙!”曹丕年纪不大,正处在上初中的叛逆期,父亲骂他,他也暗地里和他犟,伏地长跪,就是不道歉,也不认错。父亲的雷霆之怒无人响应,凝结在空中,变成一大片随时都会下暴雨的乌云。他坐在案头,也不说话,一父一子,就这样较劲。曹丕为了转移注意力,就低着头,悄悄用目光临摹地上的砖,自此以后,他便可以默画出父亲堂前的砖纹。


    煎熬了许久,曹操终于拂袖而去,说:“你去给我面壁思过!”曹丕说:“是。”这场无声的拉锯战就此结束了。曹丕站在储物间里罚站,外头阳光明媚,暖风徐徐,鸟鸣啾啁,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啊!他想。铁皮门隔绝了融融暖意,屋里一片昏暗,永无天日。他站累了,就往地下一坐,看着刀枪剑戟,挂了满墙,想着以后也要辟一间屋子专门来挂自己的剑。适应了黑暗,便能看清更多的东西,他转来转去,摸摸落了一层灰的弓,拿下来拉开试了试,又想,那么好的天气,真适合出去打猎。忽然,外头一阵响动,不会是父亲来查他的岗了吧。便赶紧把弓挂好,贴墙站回原处。心里的期待,其实远超过了紧张。然而并没有人来,他掀开门洞上的铁皮,往外看,原来只是一班路过的臣僚。他又感到了无聊,更觉得失落。他重新审视起屋里的东西,并在心里想,父亲把他们放在这里,是弃之如敝屣呢,还是视之如珍宝呢?思考这些东西的命运,隐约间,其实也是在思考被关在这里的,自己的命运。


    除了这些刀兵,还有一个大箱子,盛满了简牍。他心生好奇,拿出来其中一卷,凑到门边借亮,仔细地读起来——原来!这些都是战时军中那些人与袁营暗通的书信。父亲没有把他们全都烧掉,而是封存在了这里。他又抬头往外看了看,没有人,便继续翻看起来,这一个个的人名,看得他暗自咂舌,怪不得,父亲要对外说已经将他们全都烧掉了!他边看边默默把他们都记在心里。


    翻找中,他突然发现两根散落的牍片,昏暗中,只能看清上面有寥寥几字,却看不清写了什么。他觉得这字有些熟悉,便起身,举到门缝透进来的光下,仔细审视起来,尘埃在光里纷飞,还是看不清,他拿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浮尘,这下,他看清了上面的字——一根“立长”、一根“立贤”。他心惊肉跳,像是瞬间被扼住了喉咙。压下心里的情绪,他认出了它们分别出自谁手:郭嘉写的立贤,这贤是谁,他心里不知道,也没法问了。荀彧写的立长,这长是谁,他心里却明白地知道。


    他缓缓把这两根牍放回去,压在其他书卷底下,箱子推回原处。再站起来,心乱如麻。曹丕惶惶地看着黑暗里的一切,只四个字,却让他出了一手的汗。他无意识地来回踱步,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,踉跄一下,然后是一阵稀里哗啦。他担心会不会摔坏了什么东西,赶紧弯腰去看,原来,是不小心踢开了一辆自行车的撑子,这车就歪倒在了一边,幸好没有压到什么东西。曹丕赶紧把它扶起来,沾了自己一身灰,连打了几个喷嚏。


    曹丕的车前几天刚坏了,父亲一向节俭,他也不好开口,再要一辆新的,就只好和弟弟骑一辆。他下意识地想,能不能一会问问父亲,把这辆闲置的给他骑,想到这儿,才反应过来他们父子俩正在吵架,所以,要车的事还得等到父亲消气了再说。它扶了扶车把,觉得有点高,不过这两年他正在抽条,所以其实正好。车座子有点松,可能是螺丝锈了。他又看了看后座——这自行车的后座,有些不一样。


    这车座宽宽的,和整辆车都格格不入,一看就是后来焊上的。上面还焊了一个有靠背的小椅子,铺了厚厚的软垫,和那些坐上去就硌屁股的铁架子车座,舒适程度有着天壤之别。曹丕摸着这满是灰的棉花垫子,软软和和的,他心里突然什么都没有了。因为他曾经就坐在这后座上面,看着前头人的背影,谁呢——是他的哥哥,是一个骑车的人,是一个给他焊车座子的人,是一个早就过了叛逆期的人,一个比他懂事的人,是他爸总是对他发火的原因,是原本立长里的长,立贤里的贤……他愣在了原地,回过头去,这个下午,突然变得无比漫长,比他的一辈子都长。


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,一只手掀开门洞上的铁皮,打开了挂在里头的锁。推开门,外面即将消失的夕照落了进来。一个人出现在门口,这个人就是来唱白脸的荀彧。他看着曹丕面冲墙,低着头站着,沾了一身的灰。他喊:小曹,跟我走吧。曹丕不理他,荀彧以为曹丕也在赌气,给他摆脸色。心想:哄了大的又得哄小的。把门大敞着,走到曹丕跟前,又说:走了。曹丕还是不说话,荀彧回头,看见后面自行车上厚厚的灰上,赫然印着一个手掌印。荀彧没法再说什么,他只能搂搂曹丕的肩膀,说:“走吧,你爸已经不生你的气了。”曹丕转过头来,没有什么表情,荀彧带着他往外走,锁好门,想伸手把曹丕领走。曹丕躲开他的手,说:“我手上都是灰。”


    荀彧站在他旁边,又问:“那这样……那只手呢?”问完,曹丕眨眨眼,眼眶里掉出一滴泪。荀彧只好摸摸衣兜,找出一张手帕给他,曹丕接过,眼泪就像过云雨一样,掉了一滴就不掉了,他说:谢谢。没有擦脸,而是擦了手上的灰。手擦干净,荀彧把他领了过来,往府里走去。


    曹丕回忆起来,一点也不记得当时自己犯了什么错,问荀彧,荀彧也不记得。曹丕于是说:看来,我爸的惩罚,真是一点用也不管啊!其实,这个下午,出现在眼前的那四个字,常常萦绕在曹丕的脑海里,令他食不下咽,寝不安席。不过,曹丕觉得,讲得夸张一些,郭嘉是这个世界上他爸最喜欢的人,那么荀彧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爸的人。所以,即使父亲更喜欢立贤这个选项,但最后更可能选的,其实应该是立长。


    长大以后,他格外敬重荀彧。由于两人经常一起在后方守国,所以与荀彧接触的机会也比别的兄弟更多。两人相处,他总有点紧张,所以不免怀念还能被他抱在怀里的日子。难道这就是“念旧”吗?他想,然而怀念的内容,却让他感到难为情。他俩讨论的内容,大多都是前线的战事,或者政事,有的时候,还有一些私事——私事之中,有些是真正的私事,比如:荀彧问,我能看看你写的诗吗?曹丕说好,然后挑了半天,才找出一首给他看,并且说:不过,我写的既没有父亲好,也没有子建好。荀彧接过,边读边说:“我只是想看一看。”曹丕点点头,还是觉得,自己会被拿去和谁做比。另外一些,其实是被伪装成私事的公事,比如:曹丕问,父亲总是对自己不满意。不知道做什么,才能更衬他的心。荀彧回答:少犯点错,知道犯了错也要能改,就好了。不过,要不要认错,他也是避开没有谈。


    曹丕说:“有些错,我可以改。可是有些,我也许改不了。”


    他年纪渐长之后,犯下的错,就不再是上房揭瓦,出言不逊,游乐无度这样的事情了。而是一些有关活与死,生与杀的问题。


    其中有一些,他也很难说清要不要怪自己,但是父亲生的确实是他的气。曹丕到了上大学的年纪,他的弟弟刚上初中,然而,因病夭折了。弟弟是曹冲,和曹丕与哥哥一样,曹冲与他也差了小十岁。他死之后,父亲也如当年一样非常伤心。派他们兄弟几个轮流去给弟弟守灵,曹丕跪在弟弟灵前,想起之前一些事情。父亲回师许昌的时候,安排百官在南门假迎王师。他也过去撑场面,远远地,果然看见荀彧站在前列。离近了,行完礼,荀彧小声问:“你怎么来了,我不是说你爸今天不来吗?”


    曹丕说:“我是诸公子之长,我来了,大家才会信。”两个人站在一起,耳语间,能闻到荀彧身上的香,一种亲切、熟悉的味道,却让他心神不宁。这样无目的、无尽头的等待,让他的心里焦灼,不由得,想起那个黑暗中醒来的夜晚,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。荀彧还在对他说:“有心了。”又问他其他弟弟们来吗,他说,也许不吧,大家都知道我爸又不是今天回来。荀彧侧身看看他,忽然说:“你长个了。”


    曹丕愣了愣,然后点头。侧过头去,忽然发觉,已经可以看到荀彧的发旋了。于是他说:“你今天没有把头发束起来哎。”荀彧说:“是啊,扎一天头发,回去放下就觉得很累。”曹丕又说:“文若身上的香味,我忽然觉得很熟悉。”荀彧说:“当然了,我屋里常熏这个香。”


    荀彧感慨道:总觉得,你还能抱在怀里的日子才刚过去没多久,没想到已经那么久了。


    说话间,远处突然又跑过来一个小孩,他喊:“二哥!二哥!”两人抬头看,来的就是曹冲了。小孩跑到跟前,有点气喘吁吁的,曹丕问:“你怎么来了,今天爸爸不是……?”曹冲说:“我知道。”他才五六岁,正是可以抱得动的年纪,于是站了一会累了,就被哥哥抱起来,坐在他胳膊上。曹丕说:“你怎么那么轻!多吃点。”又问:“你来干等一下午,不觉得无聊吗?”


    曹冲说:“我是来陪二哥的。”


    又说:“二哥是父亲的长子,我觉得,为了让百官相信父亲会来,你今天肯定在这里,所以我就来陪你了。”


    荀彧在他俩身边站着,不由得也夸了曹冲两句。曹丕听完,抱着怀里的小孩,心里却没有安定多少。他暗暗地想,曹冲是一个很聪明,很讨人喜欢的小孩。因此,自己没理由不喜欢他,但是他心里却很不安,小孩太锋芒毕露了,真不是一件好事。此时,他发觉,心里已经很难单纯的安放父子、手足之情了。


    回程路上,他和荀彧并肩而行。荀彧说:“年纪大了,站了这一会儿,就觉得很累了。”曹丕说:“我也很累。”荀彧笑笑,说道:“你还抱了个小孩呢。”


    曹丕说:“曹冲到底还是小,在我怀里闲得没事干,把我帽子上的络子和我头发都编成小辫了。”


    曹丕自言自语道:“不知道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不老实。”


    荀彧却回答了他,说:“没有啊,像抱了个假小孩,你在大人怀里都不动。”曹丕追问:“那我的弟弟们呢?”荀彧说:“都挺能闹腾的,你爸喜欢逗他们玩。”


    第二天,他们照例在南门等着,回城时。却已经看见父亲远远走来,曹冲从哥哥的怀里,到了爸爸的怀里。荀彧和他对视一眼,快步走上前去。曹丕远远看见父亲怀里的小孩拽他的胡子,然后指着这边喊:“二哥!”


    他和荀彧走到跟前,老老实实的给曹操行礼,曹丕的心里回想着弟弟喊他的那声“二哥”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。


    抬起头,父亲怀里的小孩已经成了一抔灰土了。众人都觉得可惜,父亲更是在灵前嚎啕。那时,曹丕哭不出来,眼眶里就是没有眼泪,反而此时,心里紧着的弦忽然松了,才有了些迟来的难过。第二天,他仍作为诸公子之长,去安慰丧子之痛的父亲,果不其然,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呵斥。父亲骂:我之不幸,汝曹之大幸!


    曹丕心里想,若是指着我鼻子骂我一个人,倒也罢了。可是父亲指着他,骂了他们一帮人,便觉得自己不当如此,又觉得冤枉。他膝行至父亲身前,又深深叩首,说:“父亲息怒,弟弟他福薄,我恨不能替他受罪。”曹操听完,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又长长地叹了口气。他的声音显出老态来,沙哑且疲倦,不知道这声叹息,有多少眼泪。曹丕许久没有看过父亲的泪眼,也不敢抬头看流泪的父亲。他又接着说:“父亲不要难过了,他肯定也舍不得父亲,您平素最疼他,弟弟肯定也不希望您为他太操劳,太伤心。”


    曹操叹息,说:“你懂什么!”


    曹丕心里忽然恨恨地想,我最好真的什么也不懂。但是他已经不是那个和父亲赌气的小孩了,他只是说:“可惜,我不能替他死,只能替他在您堂前尽孝了,还请父亲多保重身体,儿臣告退了。”说完,他又深深长跪叩首,再站起来,躬着身后退欲走。曹操突然喊他,说:“站住!”


    曹丕心里一惊,停住脚步,问:“何事。”


    曹操说:“你去把荀令叫来。”


    曹丕告退出去,发现荀彧已经站在大院门口等着了。荀彧问:“是不是找我了?”曹丕低着头,行了一礼,说:“是。”又补了一句:“我好像劝不了他,你说话比较管用,你劝劝他吧。”


    曹丕正想转身,抬起头来,对上荀彧的脸。荀彧看着曹丕,后者仍旧挂着一张没表情的脸,荀彧对他说:“不着急,一会儿我再去。”又问:“你和他都说什么了。”曹丕回答:“没说什么,我想不好要说什么。”


    荀彧也没走,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,一阵沉默后,曹丕终于又开口了:“安慰的话,道歉的话,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,我只能说一些我心里的话了。我说,可惜我不能和别人换。”


    两人都不说话了,等了很久荀彧才说:“你有怨言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”曹丕马上回答:“我没什么怨言。”荀彧转过头看着他,说:“你这话,是有些报复心的吧。”荀彧说的轻飘飘的,曹丕听完,却觉得自己刚才的一切表现都拙劣不堪,他心里甚至出现一种心思被戳破后气急败坏的苗头。既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忍一忍,说一些更冠冕堂皇的话;又后悔为什么要把实话告诉荀彧,还以为对方是他们父子关系中的外人;更后悔为什么刚才不直接转身离开,如今落得自己与自己针锋相对。


    曹丕又不知道说什么了,只能给荀彧说:“父亲还在屋里等你呢。”


    荀彧却问:“还和他赌气呢?”


    曹丕长记性了,说:“没有,我是的话都是真心的。”


    此时,突然有个声音喊:“文若。”是曹操站在屋门口,看着院门前的他俩,荀彧转身看了看曹操,又给曹丕说,那我先走了。曹丕看着他的背影,想:“可我的话真的都是真心的。”看着父亲与荀彧的身影消失在门里,他也往回走,走到半路,看着一个个披麻戴孝的人影从自己身侧路过,这时候,五脏六腑间突然生出一种迟来的剧痛,让人寸步难行。刚才说出那些话来,都像是麻醉后进行的手术,割开肌肤,只能觉得血肉拉扯,却觉不到疼。现在麻药劲过了,到底是:挖心取胆,剖腹取肝,是要留好长一道疤,流好多眼泪,终归要痛这么一下的。还好,曹丕已经习得了一种惯性,想起父亲的脸,眼里就掉不出泪。只是他很想问问:我该觉得受伤吗?这个问题在脑内千回百转,他居然想不明白了。


    


    他们的父子关系略有缓和时,荀彧和曹操的关系似乎僵持起来了。荀彧的性格好,不仅体现在他总是说一些宽慰曹操的话,并且,他还会说一些别人说不得的话。此刻中央正在讨论曹操的职称问题,关于他要不要进魏王,荀彧说:“君子爱人以德,不亦如此。”在百官面前,曹操问他:“难道文若一直觉得我是君子吗?”荀彧笑笑说:“我只是希望你做个君子。”他的笑在脸上停了一瞬,很快就消失了。曹操拢了拢袖子,又说:“之前许子将说我:乱世之奸雄。这听起来,可不是什么对君子的评价啊。”


    荀彧又说:“人和人的看法想必是不一样的。”


    曹操看了看左右,又说:“若天命在我,我愿意做一个周文王,就够了。”


    荀彧回答他:“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。”


    这时候曹丕并不在,他只是后来听说,父亲和荀令在堂上发生了一些不愉快,然后不欢而散了。之后他和曹操谈话时,他父亲也曾几次想叫荀彧过来,可是荀彧总是不来,理由也多是称病。曹操问他的儿子:“你说,荀令是不是在生我气呢?”曹丕规规矩矩地回答:“父相曾教过儿,若成大事,要得罪的人是数不清的。”曹操老了,好像也和蔼了许多,捏捏眉心,说:“可我不想得罪他呢。”曹丕看着父亲发愁的脸,在心里暗自笑了一下:他怎么会说那么没道理的话。


    曹操的坏情绪写在脸上,显得有些颓然。这些年,他虽然仍旧南征北战,可是打了胜仗的精气神,反而不如之前打了败仗的了。就连那次他此生最大的败仗,父亲受了挫折,神色还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。而现在,凯旋之后,却像一只拉完磨的驴。曹丕得出结论,心想:父亲真的老了。


    曹操招招手,叫他过来,说:“之前我给他说,我愿做周文王。”曹丕马上伏地,说:“父相雄心壮志,儿臣诚服。”曹操冷笑了一声,说:“放屁!”曹丕现在已经自动无视这些话了,默默腹诽我只关心谁能做这个周武王。


    曹操好像还有话要说,最后又什么都没说,曹丕低着头跪了半天,又听见父亲吩咐:“你,替我去看看荀彧。”曹丕想,如今自己成了那个唱白脸的了。


    第二天堂会,他故意和荀彧坐一块。荀彧见他过来,笑了笑。他确实感冒了,脸上浮着生病的红色,拧开保温杯喝水,却发现没有了。曹丕很有眼力见地说:“正好,我也去水房,我帮你去接吧。”荀彧说:“哎,好啊,谢谢你。”曹丕问:“一半凉一半热,行吗?”荀彧说:“不用你那么麻烦,还得兑,全接热的吧。”


    曹丕点点头,拿着自己和荀彧的杯子,走到开水房。回来的时候,看见曹操站在荀彧身边,低下头给他说些什么。曹丕没有过去,而是在原地站了站。曹操伸手摸了摸荀彧的脸,又摸了摸自己的。荀彧没说话,只是笑了笑。这有点暧昧的一幕,让曹丕不知道是过去,还是不过去。父亲和荀令如此亲近的时刻,他很久没见到了。仿佛之前那些传言中的争执已经烟消云散了,像是根本没存在过。两人说完话,曹操往台上走去了。曹丕这才拿着杯子过来,坐到荀彧身边,他忍不住问:“刚才……你们说了什么?”荀彧说:“他问我怎么还没好,我说,一到这个季节,我生病就很难好。”曹丕刚想接着问,荀彧往后靠了靠,直着的背松下来,转过头来看着曹丕说:“你爸还给我说:风韵犹存啊。”曹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,这话都有一些私房话的性质了,他作为外人,开不了什么口。然而他又下意识地观察荀彧的脸,确实还如他年轻时一样端庄。曹丕只好扯开话题,问:“你不生他的气了?”


    荀彧回过头去看着前面,说:“我和他没出什么事儿啊。”


    曹丕小心翼翼地说:“这样。”荀彧没回答,曹丕又说:“我爸还以为你生他气了。”


    荀彧说:“我不是这样的人。”又问曹丕,你觉得呢?


    曹丕想了想,回答:“荀令,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的人。”这句话,引出他的一阵遐思。


    开会时,曹操所讨论的话题仍然十分敏感。曹丕在一旁听得如履薄冰,害怕发生之前那样的僵持,然而旁边的荀彧脸色却没什么变化,一直一副平和的表情,不知道是在认真听,还是在走神。只是时不时地喝水,咳嗽,保温杯敞着盖,蒸汽袅袅升腾,模糊了视线。一切一如往常,只是他不再说话,曹操也不再像往常那样问他的话了。


    


    大军即将开拔,曹丕仓皇地收拾好东西,跟着出征。仗从冬天,一直打到初春。一个黑压压的日子,曹操又把曹丕叫来说话。天暗得很,又冷极了,一场倒春寒后的冷雨即将悄然来临。曹丕穿得有点少,站在炉火不明的屋里,忍着一阵阵的战栗。曹操在上头,却一直不说话,曹丕下意识地觉得,自己也不该问。也许父亲有话给他说,却想不好怎么说,现在这会儿正在唇齿间组织着词句。于是,曹丕安安静静地等,漫长的,无尽头的等待,和他童年的回忆悄然重合。当他要陷入其中时,曹操突然开口了,他问:“如果荀彧死了,你会替他伤心吗。”


    曹丕没想到父亲那么直截了当地问出这句话,他说:“父亲曾说,他是自己的张良,如果荀令不在了,父亲便失一股肱之臣,我自然会替您惋惜。”


    曹操拂袖,直直地打断他:“我和他,算不上君臣关系。”


    曹丕赶紧下拜,说道:“那也是失一知心好友。”


    曹操挥了挥手,又说:“我问你,不是问我。”


    曹丕又没话说了,他不知道父亲到底想听什么答案,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这时,他又想起和荀彧相对,不知所言的时候。想起报复与死,怨言与真心的关系。他想荀彧应该早已过了他当年拙劣的年纪,与其说甘愿,不如说是只能,用死才能与父权、王权争抢一点怜悯。荀彧是个性格很好的人,不是一个像他一样阴郁的,不爱笑的,好像城府很深的,实则五内空空的小孩。也不是一个像曹操那样,喜怒无常,野心勃勃的大人,或者说,一个大人物。


    曹操见他不答,逼问道:“你又犹豫什么呢?有什么不敢说的?”


    曹丕心里说:“错话不敢说。忤逆的话不敢说。僭越的话,也不敢说。”他如今已经不害怕父亲的咄咄逼人了,反而对他的愠怒很沉得住气,不自觉间,又开始用眼神描摹砖上的花纹。忽然,他意识到,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,和父亲赌气的时候,似乎也不害怕他的怒火。


    曹操又说:“你说实话。”


    曹丕心一横,回答:“说实话,儿臣不会。”他说完,暗自忖度,这话说得对不对。这个问题只有两个选项,会与不会。父亲已经选了其中一个,那剩下一个就是留给他的了。他又希望,要是文王与武王的选项里,也是父亲选择一个,留给他另一个,就好了。


    他话音落了很久,大殿里都听不见回音了。曹操才说:“行了,你起来吧。”曹丕说了一句谢恩的话,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的脸。父亲的唇嗫嚅了,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。又挥挥手,说:“下去吧。”曹丕行完礼,悄悄退下了,没有抬头再看曹操一眼。


    出了门,似乎感到天上有水一滴一滴落下,大概是快要下雨了。他快走了两步,希望不要被淋到,走了两步,更多的雨点落到他的脸上,身上。到了院门,一扭头,撞上荀彧的身影,曹丕抬头,眼睛对上他的脸,愣了一下。想想刚才自己的回答,这一会儿见了他,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

    荀彧看着他,脸上也露出惊讶的表情,但好像不是因为曹丕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惊讶,他看着曹丕,讶异地问:“怎么了?你怎么哭了?”曹丕忽然有些不知所措,抬手摸了摸眼睛,又摸了摸脸颊,自己并没有流泪,他刚想解释:“没有,是下雨了。”荀彧的手巾已经递过来了,曹丕的手停在半空,只好先讷讷地接过,攥在手里,还是开口说:“不是,是下雨了。”天公好像为了证明他的话似的,一说完,雨突然越下越密了。荀彧伸手接了接,说:“还真是,先去避雨吧。”


    两人站在檐下,看着雨越下越大。曹丕每次来见他父亲,都是独身来往,今天太冷,他也没有骑车。于是一时间没有人来接,也回不去。荀彧呢,应该也没有人来接了,只能并肩和他站在一起。


    曹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,便把手巾还给荀彧了。两人相对无话,默默地看着这场冻雨,刚泛绿的枝叶被打得七零八落,鸟巢也被刮翻了几个,雏鸟哀哀叫唤,好不可怜。等了一会,雨渐渐小了,曹丕觉得再站下去快要冻僵了,于是打算冒雨回去。荀彧说,你先走吧,我有点感冒,还不能淋雨。曹丕点点头,向他道别,抬腿走入丝丝缕缕的雨幕之中。雨线飘到眼里,脸上,似乎夹着冰碴一样,分外的凉、冷。走出一段路,忽听见身后有人叫他,曹丕转过头,看见一个人拿着把伞跑向他,喊:“公子,留步!”他定住脚,眯起眼来仔细看,原来是丞相府的佣人。


     来人说:“丞相叫我给您送把伞。”


     曹丕接过,说谢谢。伞拿到手里之后,对方就转头回去了。他往身他后看,廊下有两个人影,并肩站着,在檐下观雨——一个是荀彧,一个是他的父亲,两个人挨在一起,看着他的方向,首耳相凑的说着什么。


      曹丕撑起伞来,回过头去,雨幕和伞檐遮住了他的视线。长久以来,他总感到很多事情积攒在心间,却又被紧紧地压在一起,浮不上来。此刻,曹丕忽然再次觉得,自己心里又一点感觉都没有了。现在他也成了一朵等着下雨的乌云,沉重地挤在阴阴的天幕间,而这压抑的雨前时刻,却又在他的生命里无比漫长,他只能无目的地,无尽头地永远等待着,等待着……
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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