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别文学 远离政治 逃避社会新闻

聊天走
@lunar eclipse!

翻来覆去总是那句话

  “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。”听之不闻名曰希,不可得闻之音也。有声则有分,有分则不宫而商矣。分则不能统众,故有声者非大音也。


 

  钟会刚生下来的时候七斤多,家人们觉得挺好,白白胖胖,身体健康,但一周以后,竟瘦到了四斤多。大家都担心这个小孩要夭折了,赶紧做了检查,结果发现,因为胃天生有问题,要动手术。当时还觉得,动手术是很吓人的事,但也还是做了,小小的婴儿,白受了那么多罪,过了那么一遭,从此身体才好起来。
     钟会常给朋友讲这事,多是想借此说明自己的倒霉。但朋友王弼听完,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倒霉的事,对他说:“幸好先天的疾病,在你还不知道难受的时候便治好了。而且听了你这事儿,我就觉得,要是我有小孩的时候,如果出了什么问题,也不会觉得紧张什么的,毕竟你现在也很健康的。今后我要动个手术,也不至于害怕,毕竟你那么小的时候就上了手术台,长那么大了也没事。”
     钟会初中的时候认识王弼,彼时两人还不是同学,依靠短信、邮件通讯。第二年,王弼来洛阳上学。两人差一岁,但同级,钟会得以和朋友见面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想来没有多少天里见不到王弼的脸。大夏天,钟会托王弼在图书馆给他占座,后来放弃,改成他给王弼占座,原因是王弼留给他的座位永远是正对空调风口的,冷风冲着脑门吹,吹得他脑子无法运作。王弼说:多凉快。但是后来,王弼又埋怨他留给自己的位置太暗,看不清书,以至于后来自带台灯。王弼看书非得亮到反光不可,要么坐在大太阳底下,要么在大灯泡底下,似乎周易玄理会在光下析出一样。
     中午钟会趴在桌子上睡觉,据王弼观察,钟会睡觉有一奇处,只要睡着,不管做什么梦,一动不动。中午图书馆睡倒一片,好似被一齐串联在接通了随机开闸的电路上,神经元随机放电,这些趴着的人此起彼伏地出现浅眠中的抽搐。钟会兀自岿然不动,趴在桌子上,后背起落,时高时低,像是吹气球,一口气吹不满,撒了手,瘪了瘪,换气,再吹下一口。他不醒,这气球的气就匀和地进进出出,直到最后,气满了,球缓缓飘起,钟会缓缓抬头,揉揉眼睛,午觉就结束了。而旁人则常是,捏着球尾巴的手,骤然撒开后,气哧哧往外跑,球痉挛着飞走,人一哆嗦,如从高台坠下,抬头就醒了。
   王弼中午不睡,在众人中格格不入,钟会问:为什么,你不困吗?王弼解释,他睡觉会说梦话,无论何时何地,只要睡着,就不安稳,嘴里实时播报梦中见闻,甚至有时,自己醒来都不记得,旁边的人还能复述给他听刚才的梦话,实在扰人,常常难堪,故而不睡。王弼又说,所以常常羡慕钟会的睡相。钟会了然,却不太相信他的话,只因钟会从来没听懂过别人的梦话。
   
   直到大学,两人又做了同学,钟会凭借家里的关系,得到一个只有他一人住的双人间,王弼凭借和钟会的关系,成为了双人间里第二个人。两人共眠的夜晚,钟会确实见识到了王弼说梦话到何种程度,虽然不是絮絮不停,但是确实是每睡必说。王弼醒来,钟会也不自觉地向他重复其梦话内容。王弼听了,说:我觉得我很难有秘密了。
   钟会从父业,读的法律,没课的时候,常跟着王弼去蹭课,蹭了半个学期,辅修了哲学。
   下半学期开了晚课,他和王弼选了一个老师,第一节课,他早早地来了,占了前排两个座。老师也早早来了,在讲台上调试投影仪,由于是刚换的新设备,使用起来并不熟悉,于是环顾一下,看见钟会,说:小钟,来帮个忙。
   钟会有点诧异地,有意料之中地问:“您认识我?”老师答,和你父亲有些故交。又问了一些闲话,比如令兄好吗?书读得怎么样了?调好投影仪,钟会出去接水,就去趟水房的工夫,后面空桌上都摆满书了,占着位置,也有几个人入了座,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,可能是老师的学生,年纪大点的大概是老师的朋友。钟会想:还好来得早。
   但是等了许久,身后的人都快坐满了,旁边的位置还是空的,给王弼打电话,也没人接,发消息也不回,不知道在干嘛。打了上课铃,老师也不管谁来谁没来。抽了根粉笔开始讲课,那些高妙之论,众妙之门,钟会这会儿心里并不装得下。本来坐得靠前,问难还是谈助,多是有备而来,等着崭露头角,剖头露面。而钟会心里有事,难说得出话来,总是沉默。
   大半节课过了,好歹,他听见后面一阵响动,老师看了一眼。接着讲课。钟会转头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,一排一排地往前找,引起一阵窸窣。钟会想告诉他自己在这儿,又苦于不能直接喊他,只能等他发现自己,又怕他随便捡个位置坐了。
   然而,他显然是多虑,因为王弼很明显是在找他,在后面找了好些人,小声地挨个询问,显然有些打扰老师讲课,于是老师停下,说:刚来的同学先找个位置坐下。王弼闻言,看了看讲台,正好发现了坐在前边的钟会,便径直朝他走过去。钟会把东西挪到里面,把靠过道的位置让出来。王弼匆匆赶来坐下,把书,水杯,笔盒一股脑掏出来。钟会小声问:“你他妈怎么才来!”
   王弼懊恼地说:“睡过了!”
   钟会问:“这个点你睡的什么阴间觉?”
   王弼说:“我困了,干嘛不睡!”
   两人你来我往一番,快比台上精彩了。钟会于是打住话头,不理他了,静心好好听课。王弼不以为意,一个劲给他写小纸条。钟会看了看,是闲话,就不回他;不是闲话,就回:你给我说干嘛,你给何老师说去。
   他把纸条往王弼跟前一递,对方看了一眼,果真,身侧的人直接站起来,冲着台上说:“老师,讲得不太对吧?”话音一落,大家都看他,老师吹了吹指头上的粉笔灰,看着王弼。钟会抬起头来,看着老师。他穿的黑西装,衬得里头的人很白,落上的粉笔灰更白,他又掸了掸衣角两下,不但没拂去原来的,反而上头又沾上了的手上一片白,让人看得心里很难受。老师问:“那你来说说?”
   钟会低下头,看着书笑了笑。
   后面王弼怎么互为主客,驳立几番,这些片段,钟会都不太记得了,或者说,只记得精彩,不记得为何精彩。下了课,王弼和他一块回宿舍,钟会蹭他的电动车坐,在后头问:“看你好像有话还没说完?”王弼说:“再说下去,就说不完了。”又答:“都下课了,不想留堂,我上中学的时候最恨拖堂。”但今日怎么同往昔呢?钟会没说,只是问:“你手机是不是静音了?”
    王弼一手扶把,一手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,打开看看,说:“没有啊?”钟会问:“那你怎么听不见我电话!”王弼干笑两声,说:“不好意思,睡太沉了。”
   
    不知道为什么,王弼常常忘记这个晚上有课,虽不时有迟到、早退的事实,却一次也课没缺过。一是因为何老师和他关系好,时不常地会提醒他一下子,别忘了晚上有课,而且他要是不来,何老师也非得给他打电话把他喊来。二是,钟会也总是会早去给他占座,并且夸张到(二人都认为以他俩的交情来言并不夸张)把王弼宿舍里的小台灯充好电给他拿来了,王弼不能辜负朋友好意,所以也得来上课。虽然就只有这一节课是何老师教的,但是他俩还是不可避免地熟络起来。
    食堂打饭的时候,王弼和钟会聊天,看到前边一个背影。钟会觉得像何晏,但又觉得不像,因为何老师白头发远比这个人要多,显然旁边的王弼也注意到了。他俩刚想开口问对方这个人是不是何老师时,那人转过头来,露出一张清俊的侧脸,余光里,现出了他俩的残影。于是又转过身来,一双眼对上两双眼,他率先招呼道:“哎,小王,小钟。”
    钟会说:“啊,何老师好。”王弼同时说:“平叔,果然是你。” 
    王弼又问:“你这是染头发了吗?”何晏点点头,说:“对,有没有显得年轻点?”
    钟会答:“非常。”王弼附和:“差点没敢认。”
    凑了巧遇见,三个人就坐一桌吃饭了,虽然钟会和何晏不如王弼熟,但是很多事儿却总和他想到一块去,两人就有很多话聊。而王弼往往是不同意的那个,就反过来批驳钟、何二人的想法。有的时候钟会被他说服,有的时候觉得王弼虽然有理,但也觉得自己没错。这些一句话说不清的问题,大大延长了吃饭的时间。等到天黑,三人才各自分散,道别而去。到了上课,三人又重新聚首,分列于台上台下,王弼间或站起,由台下走到台上。
    下课,王弼和何晏说了一会话,他回来的时候,后头的人陆陆续续地都走了,老师提醒了一句记得关灯,也关门离开了。钟、王两人坐在位上收拾东西,王弼刚才从讲台顺了一根粉笔下来,在手里百无聊赖地捻了半天,沾了一指头的白灰,这会儿也难免蹭到衣服上,钟会看着这一块花、那一块白,勒令他不准摸自己的东西,免得也被弄脏。王弼不耐烦地回答:好,好。钟会抬起头来,看着黑板,又说:“你这粉笔字写得也太难看了。”
    王弼说:“那是,不比你写得好看。”
    钟会把王弼手里的粉笔摸过来,走上讲台,背朝着王弼,在他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注疏上,写下三个大字:王辅嗣。
    他一边一笔一画地写,一边说:“自己的名字,起码要写得好看吧。”
    钟会写完,白色的名字和白色的经注不分你我的横亘交叉着,他找出彩色的粉笔盒,推到王弼面前。王弼走到他旁边,挑了挑,从中抽出一根水红色的,捏在指尖,站到黑板面前,沿着钟会留下的字迹,同样一笔一画地描出这三个字。描完之后,红色的大名从白色的小字上脱颖而出,浮在黑板上,盖过了其下的内容,仿佛它们都失去了意义。
    钟会拍了拍手上的浮灰,说:“多好看!”王弼点点头,把粉笔放回去,又沾了一手的红,拎起书包带,红色又沾到这上面,他说:“走吧。”
    托钟会的关系,王弼的粉笔字,就这三个字,写得十分漂亮。
    
    王弼托钟会关系办的事,还有一件,就是让钟会给他的电动车充电。其实,也是有回报的,就是骑电动车捎着钟会上下课。学校里的充电桩很稀缺,学生又多,一般很难抢,但钟会他们院不知道是因为重点建设,还是就是有钱没处花,在院楼后边建了充电桩,只给本系的学生用。其中也常有人来蹭本院学生的好处,王弼就是其中一个。
   某天,王弼又推着车去充电,然而此次来的不巧,充电桩前挤满了车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下雨,大家都推车来棚里避雨,还是正赶上充电高峰期。他就推着车来来回回地找,正巧发现有一辆车已经充完了,只是还没拔电。于是,王弼就先把车停在一边,想把这个尸位素餐的同志挪开,哪想到,他的主人很有安全意识,锁了电子锁,一推车,车就开始警铃大作,反抗王弼的动作。王弼充耳不闻,往外拖车,这会儿,震天动地的警报声已经方圆十里可闻了,果不其然,引来了值班的阿姨。
   阿姨推开窗喊:你怎么拔人家电呢!
   王弼答:他充完了,占着电我不能拔吗?
   阿姨没听,又问:你是不是这儿的,不是我们院的不给充!
   王弼答:怎么不是,我来充好几次了。
   阿姨又重复:这边充电桩只给我们学生用,你来登记才给你开电。
   王弼把车推进去,插上充电器,说:我知道!
   等了一会儿,钟会才下课过来,让王弼在外面等他,自己去院楼登记。王弼在外面顶着炎炎烈日,等着钟会出来,人却迟迟不来,电也迟迟不开。他就去门口看,隔着玻璃门,看见钟会和物业在里头理论起来,钟会看了外面的王弼一眼,耸了耸肩,转过头去又给物业说了什么,才终于低头填完登记表出来。
   王弼问:“怎么那么久?”
   钟会也问:“你刚才干嘛了?”
   王弼只好把刚才的事儿给钟会复述了一遍,钟会说,早说,我就说车是我的了。物业说不准带别人来充电,要是都传开了,整个学校都攀亲带故地来我们院楼底下充电了。王弼说:“那又怎样?”钟会叹气,说:“是啊,那又怎么样。”
   又接着说,他还问我车是不是我的,我不明所以,就给他说不是了。他一说这话,我只能告诉他你是我对象,你的车还不是我的车吗?给你充个电怎么了?
   王弼说:“好吧,也没什么问题倒是。那以后我来还得挑个人少的时候了,你们院物业事儿真多。”
   钟会说:“没事,你来充呗,我就给你通个气。给我说声,去给你开电就得了,大不了我骑过来给你充上。”
   王弼点点头,大夏天没车骑,确实很热,两人边聊边去食堂吃饭。相对而坐,又开始聊一些有的没的,没意义的多,有意义的少。一会人多了,风扇又不太管用,吃一顿饭能出一身汗。回到宿舍,衣服上都是一股食堂味,仔细分辨,就是汗味与油烟味混合而成的焦油味,怕留得久了就难洗掉了,只好赶紧脱掉,又凑了几件别的衣服一块洗了。晚上下了课,电瓶车终于充好电了,王弼推出车来,钟会照例坐在王弼的后座,回宿舍路上,王弼又开始给他说有的没的,钟会心里想着别的事儿,没有听他说话,故而也没有回答他。
    王弼问:“你怎么不理人啊?”
    钟会回过神来,说:“我在想刚才的事呢。”
    王弼问:“哦,想什么啊?”
    一下坡,顶着风骑车,他怕说的话被吹到后边去,于是稍稍起了起身,挨到王弼耳朵边,再说:“在想圣人有情无情的问题。”
    王弼扭过头来,问:“那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?”
    他没扎好的头发被风吹到钟会脸上,弄得人很痒痒。王弼单手松开把,把头发别到耳朵后边去,车晃了晃,钟会赶紧坐下,又很快被稳住了。
    他回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说完,又补了句没太有道理,也不太讲理的话:“我又不是圣人。”
    王弼觉得钟会不是在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本身了,于是也回答:“我也不是。”
    钟会又站起来说:“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。”
    “那你怎么还在想。”
    “想为什么有道理。”
    “为什么有道理?你觉得为什么呢?”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那么想。”
    “钟士季。”王弼捏了捏闸,风小了点。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    “那你研究的就不是这个问题了。”王弼说。
     咽了口风,他又说:“那你研究的就是王弼了,对不对?”
     两人笑了一气,钟会说:“对!” 
   很久以后,钟会再回想起来那个酷热的下午,才发觉,也许那就是他俩能走到的,离得最近的一刻了。
   
    后来毕业,两人陆续搬出宿舍,王弼就此无缘观察钟会睡颜,钟会也就此无缘记录王弼梦话。不过触电、气球、打不通的电话,却留在钟会脑海里成为人的睡眠的意象。他观察了许多人,始终再没遇见一个人和自己一样,一觉从头至尾那么安稳的,当然也没有再遇见一个梦话说得和王弼一样清楚的。
    一场一场午觉之后,钟会睡眠的地点,从宿舍,到自习室,再到图书馆,甚至到考场,最后转入办公室。此时,钟会由郎官入仕,开始做一些法务工作,之后陆续升迁。王弼的仕途并不顺利,中央认为他不适合当公务员,于是也没赋任何要职与他,后来也许是留校教书了,或许是继续研究学术问题。总之两人的生活轨迹,渐渐分开。起初,王弼和钟会还仍有往来,每隔几天,也都会收到对方的邮件,有时是批驳学术界的某些观点,然后就是交流一些问题,再剩下的,就是闲话。
   一天下雨,王弼晚上膝盖疼,翻来覆去睡不着,想来也许是昨天半路上电动车没电,不得已大老远推着车走回学校,很久没有走那么远的路了,难免累着,又下雨,天气阴湿,故而腿疼。原因想明白了,可结果却不能消去,疼得睡不着,于是,他坐起来给钟会写邮件。
   他想起,有一节课带本科生,课上了一半,手机响起提示音。他很年轻,和学生们实无什么彼此尊重之谈,于是直接打开手机查看,果然,是钟会的邮件。
   王弼直接说:先休息吧,大家自己讨论一下,我回个邮件。
   教室里喧哗起来,和他熟悉的朋友说,这个年代还写邮件交流,实属不常见了。王弼也才意识到,确实如此,通用的社交方式,他和钟会之间确实很少用。打电话,他俩之后都换过号码,原来的手机号,再打也都已经注销了。社交软件呢,王弼只有钟会上学时候的那个号,据钟会说,那个上面只有王弼一个好友了,之后他工作也建了一个新的账号,王弼也没有加他,原来那个钟会也不太用了,所以也联系不上。现在,唯有二十一世纪书信还在继续。
    他搬了个小凳,坐在讲台上。读完钟会的邮件,拿了根粉笔,把“一”和“无”写到黑板上,让大家也想想这个问题,然后再着手给他回邮件。写完,半小时的课间还没结束,他就和几个熟人讨论起黑板上的两个字,话题从研究“一”和“无”,渐渐转到了研究问他这个问题的人身上。
    王弼坐在黑夜里,膝盖灼痛,摸外面皮肉好似无事,但里面筋骨却好似着火。他给钟会写:“刚才,又想起很多以前的事,我给学生上课,拿你问我的事问他们;也想起上学的时候,老师也拿我的问题问你们;甚至想到你给我说你小时候的事。现在看来,都已经长历远。不知道,你现在过得好吗?问你这句话,好像没话找话,不过,太久没见,最想问的还是这句。要知道,你如果过得好,我也会放心许多……
    写完邮件,王弼躺回床上,为了减轻腿疼,于是把腿曲起来。心里想:“不知道车子没电,推一路回来,以至于现在腿疼到睡不着觉,算是好事还是坏事?”隐痛中,终于闭上眼睡着,可惜没人再记下他的梦话。
    
    钟会的仕途,借由几次党争、站队、倾轧而飞黄腾达起来。新人上台,就有旧人倒台,其中就有何晏。查了一圈的名单,最后补上了自己的名字,无奈伏诛。午时三刻,他站在队位,原本讲台上那张脸上了刑场,站在一长溜队伍的尾巴。老了,却没变样,还是漂亮,漂亮是永远风华正茂的。何老师的白头发爬满了鬓角,钟会看着他灰白的身影,脑海里想起年乌发始妆成的背影,想起三尺讲台,想起邻座的台灯,想起黑西装里的白面孔,想起掸而未去的粉笔灰——如今从头到脚,染了人却一身。再后来,他听见枪响,枪响之后,钟会也和他的旧友,同门——王弼其人断了联系。新年,他照例给王弼写了邮件,然而只是石沉大海,鸟入青天,杳无音讯了。逢年过节,他也不再收到往来的信件,贺卡。一开始,还是会习惯性地将琐事积攒,记录,写下来发出去,长此以往之后,便也放弃了。
   钟会有时想:失联的人,如今在哪呢?在干嘛?或者,有没有想起自己?说到底,也就是想问这一句话:你还好吗?
   那些亲密似无间的日子,仿若做梦一般。王弼这个名字,旁人提起,只是成了钟会口中:“年轻时候的一位朋友”罢了。

    于是不再谈起他。
   钟会几经升迁,办公室越换越小,人也越来越少,故有“心腹”之说。光阴易去,人渐入不惑之年,然而,他心里的问题还有很多,只是懒得再想,或许也可称得上是“不惑”。
   直到有天,钟会照例午休,趴在办公桌上睡觉。梦中,又回到了当年读书时的图书馆,在炫目的日光下,铅字闪闪,让他看不清所书为何。易理,实在是不能从光中析出的,而目眩神迷,却是实在地明白了。耳边,王弼还在给他做睡梦和气球的比喻。此时,真能看到一只红色的气球,被捏在他的手里。钟会说:我知道你要说的话,人从梦中惊醒,就像撒开捏着气球的手,对吗?王弼不说话,摇摇头。钟会不解,此时,眼前只剩下一只气球,朋友扎好口,松了手,它便向空中飘去,越飞越远……钟会仰起头来,看着他上升,缓缓地在视野里缩小,直到快要看不见。忽然,它又跳到眼前,像被一根钢针刺破,嘣的一声巨响,在眼前突然炸裂开来,人骤然一震,接着,钟会睁开眼睛,猛地醒来。
    他的上司——司马昭在旁边,看到他醒来,问:“睡醒了?”钟会还在震惊,尚未清醒,机械地点点头。司马昭说:“你刚刚睡觉……有说梦话。”钟会诧异地问:“说了什么?”对方只是摇摇头,说没听清。
    在这个午后,钟会觉得,自己身上好像失去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,成为了一个会在梦里惊醒,会说梦话的普通人。然而,会惊醒,会梦呓的,真的都是普通人吗?钟会知道,当然不是,比如王弼就是一个特别的人。不过他自知做不了王弼,而王弼也曾点出过他的特别之处。于是在一觉安睡天亮,梦中守口如瓶这些特质消失之后,他便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平常人。
    
     此后,钟会的确变成了一个普通人。午睡时,也常因在梦中坠落、踏空而醒。也会被人捕捉到,半梦半醒时的呢喃。他一开始觉得新奇,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做一个普通人。一个午后,他醒来,发现身上多了一些重量。旁边的司马昭告诉他:“这一次,我听懂你的梦话了。”钟会揉揉眼,问:“我说了什么?”
    司马昭笑了笑,回答:“你说:‘空调关死!’不过我看,别说空调了,办公室里风扇都没看。所以我想你可能是冷了,就给你盖了盖外套。”
    钟会看看自己身上盖的衣服,说:“原来如此!”又开玩笑道:“这下我可很难有秘密了!”司马昭的笑并没有放下,接着他的话回答:“那我可要派个人时刻监听你的梦话。”
   钟会只是说:“我的梦是我自己的隐私啊。”
   司马昭没回答,换了个话题,告诉他,洛阳的太学请他们单位来开一次讲座,考虑到这是钟会的母校,而他又是朝中重臣,自己的心腹,让他去最适合不过了。钟会知道,让自己去,为的多是政治上的显示,而非学术上的研讨交流。他本人在学界早已臭名昭著,真正的学林名士可不屑与自己为伍。可钟会还是说,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读过书了,恐怕对于这些经易,很难再有更深的见解了。他形式上推脱了几番,仍旧同意了。因此,钟会获得了一个重新回到母校的机会,但学校里的生活和回忆,却离他越来越遥远了。
    这件事,一直在钟会心头盘旋。此行到了学校,和几个同行的同窗兼同事在休息室里同坐。太阳照在脸上,钟会靠上椅背,闭上眼,陷入了一阵沉思。
    
    这一间办讲座的阶梯教室,正好是他当年上晚课的教室。讲座主持人于台上客套一番,便请他进来。钟会西装革履,在一阵掌声中走上讲台,于是久违的感觉袭击了他的心房。此时,该讲什么呢?他脑海中忽然没了头绪,粉笔捏在手里,低头看着被顶灯打得反光的铅字,抬头看着座位上密密麻麻的人,出现在眼前的,却是那些通信间,和老友的来往。于是,那些问题,如静谧时耳中的杂音,旋绕在眼前。他的问题,和他的话,于是就那么自然地脱口而出,只是,钟会却难以听清自己说的话,更难一次性地找回学生时代的记忆。仿佛,他的灵与肉已经分开,冷眼旁观,置身事外一样,看着自己仍旧侃侃而谈,在黑板上写下一行行字。
    钟会想到,王弼的注集出版后,他也看过,而且也看过一些他写的文章。其中,却很少涉及两人相论过的问题,是他们不值得传于世吗?还是王弼不愿为他寻章摘句?他不知道,只是觉得,此时的自己,只是在拾人牙慧罢了。但是又想,王弼也常同自己说,有些问题,如果不是与他说出来,也许自己一个人很难想明白。所以,也许自己还算不上拾人牙慧。
     在台上,他往下面看,原来他两人坐过的位置,现在坐了谁。没有交头接耳,也没有一盏常亮的小台灯,只是两个普通的学生,仰着头,看着黑板上漂亮的粉笔字,于是,钟会也不再继续找下去。
     有些问题还没有说完,时间就已经到了,他也不愿意再浪费下去,于是早早打住了话头,在掌声中又下了台。临走时,他说,如果有什么问题,大家可以结束后再找我交流。学校的负责人重新回来,阐述起一些学生们最不愿意听的政论。钟会收拾好东西,从前门走了出去。余光里,教室的后方似乎隐约地喧哗起来,他没有在意,抬脚迈出了门槛。
     他站了站脚,没有走,等着学生代表和校领导出来,再谈一些冠冕堂皇的政事。他正在出神,脑海里过着一会儿要说的话题,这些句子可比那些玄理要清晰许多,思索中,随意地把视线落在走廊尽头,忽然,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打开了。
    他没有回头,却听有人叫他:钟士季!他回头,诧异地看见他的脸。
    此刻,他有很多话想问,比如:是你?又比如:你怎么不再联系我了?还有: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?最近在忙什么?研究什么问题呢?刚才屋里那么乱,是不是你急着要往外走?你来干嘛,找我吗?最想问还是:难道你刚才一直坐在下头听吗?要说的话太多,还没来得及一个个问,他仍诧异地看着王弼的笑脸。
    此刻,门后又走出来两个人,是学校的代表来了,他们一个喊:钟老师,一个喊:钟司徒。钟会喉头要给王弼说的话,还尚未咽下,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,两个字却脱口而出,看着眼前人,说给身后人,他说:“惭愧!”这次,他才算是真正地听清了自己的声音。
     然后,他多想再回头看这位老友一眼,然后,却再难动弹,再难转过身子……太阳照在眼前,一片光斑模模糊糊地闪来闪去。他似乎彻悟了,恍然地想:
    “不知道那句‘惭愧’,说出来后,最终有几个人能听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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