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别文学 远离政治 逃避社会新闻

聊天走
@lunar eclipse!

流水账

  贾诩在文工团写剧本,不知道写什么,就起来转一转,画好脸的角偷着唱两句“哭啼啼把官人急忙搀起”他就走回去了,虽然没听过几回戏,但是贾诩的记性很好,因此唱词能记得差不多,他回到办公室里坐定了,原原本本的写上:

   “一无亲、

      咱二无有故,

      哪里奔投?

      侬官人你拍胸膛,

      想想前后。

      谁的是谁的非?

      这天在上头!”

   开了头,剩下的就好写了,其实他写的本子,就是充个数的,支部觉得他是个知识分子,瞎指派一气,叫他来搞文艺工作。文艺工作他没搞过,也没什么文艺天分,其实就是换个方式,当个笔杆子,记录一下开大会时天天宣讲的革命故事。交稿子的时候,他就把开头几行撕了去,免得被人指画:牛鬼蛇神。或者:小资产阶级。这两者八竿子打不着,可就是有的反革命能把这些名名号号全包圆了。这观点,是贾诩给那些革命队伍抄大字报的时候总结出来的。

   他有点文化,因此没什么上街闹革命的底气,就做做这些幕后工作,有一回,他去办事,看见浆子手往墙上糊大字报,他远看了一眼,满篇的别字。贾诩没好为人师的习惯,心里也不进事。只是这蟹字上了墙实在让人眼里难受。那同志糊完,问他,您看看这写的怎么样。他说:不错,很好!那人就和他客套客套,接着贴他的去了。他凑近看看这个别字报,心想,今天是谁中了状元。他别别扭扭辨认出,这不是团里书记贵姓吗?批远不批近,这怎么还批到自家人头上了呢!他扭头离开了,事也办不成了。

  他离开书记家大门口,不远不近的跟着个浆子手朝家走去,走了一阵,他觉得身后也有个人不远不近的跟着他,不自在。他回头看见一个人影也在看大字报,他想接着走,那个人动弹了,他才知道,那人不是来看的——刚贴上的报,浆糊还是稀的软的,那人一抬手,就把那纸揭去了,他揭地大大方方,若不是心里清楚,乍一看就像个揭皇榜的,撕下来的纸就攥在手里,仔细一看,已经有好大一把了。

  这人回过身来,朝前走来,贾诩看清了他半大不大的脸,十来岁。贾诩转身赶路,早拐了个弯,他不想和这个小右派碰上,也不想碰上革命小将逮住这个小右派的场面。批斗会头两回还新鲜,日日看月月看,就没意思了,无福消受。他心里预备着听到一声暴喝,想着想着,走路都慢了。街上安安静静,偶有狗叫食,猫叫春,风吹的叶子,哗哗啦啦。贾诩遇上了出乎他意料的事,忍不住折回去看看,站在路口,小右派早走到他前边去了,他只看见一个揭皇榜的背影。他回头看看街对过,浆子手闷声不说话,也不管,继续贴。两个人,一个在街这边撕,一个人在街那边贴,一会俩人齐平了,隔着条路背靠着背,贴大字报的回头看看撕大字报的,撕大字报的纹丝不动。贾诩倒看见浆子手回过的脸来了,对方大有出了丑让人家逮着了的陋态,瞪了贾诩一眼,又不愿喊话声张,怕更丢面子。好像那个右派欺诲了他似的。贾诩也不看戏了,但也没回头。重新迈开腿回到这条路上,不偏不倚走到路中间,将一左一右两个人扔在身后。

   没几天,贾诩在办公室抽着烟,几个小将闯了他的门,披头盖脸就问:贾诩同志,你的烟灰缸呢?交出来!

   贾诩这根烟还咬在嘴里,这几个小同志,都是捡过贾诩的烟盒子,烟屁股,甚至要过几根来偷着抽的。他从桌子腿边上把一桶盛满焦黑烟油,漂着烟头烟屁股的高脚盆提出来,多嘴问了一句:“在这呢,同志们,你们要这个干什么啊?”其中一个女的颇为得意的大叫起来:“这你就想不到了吧,我们给反革命牛鬼蛇神画脸去(声同弃)给反革命也得扮上。怎么着,贾诩同志,你来看不来?”贾诩说:算了算了,我还得给你们写斗那个,走资派白蛇精的报告呢。

   带头的说:你不来啊!

   贾诩说:好,来来来,今天又抓住哪个反革命的马脚了?

  他刚从椅子上起来,又进来一伙人,朝着贾诩喊到:你,起来,跟我写交待材料去。贾诩疑惑,问,怎么了?来者说:别问这么多。

  第一伙人看贾诩就要被来者带走了,带头的觉出了什么不对劲,揪住他领子就喊:不准走!今天这个反革命是我们先逮住的!你们他妈的就知道吃你奶奶嚼烂了的。

   另一个人毫不客气:你这逼嘴谁开的光,就会在这儿狗叫,贾诩,你跟我们交代,是不是前天看见有个贴报的?

   贾诩说:我看见了。

   对方说:看了吧!我们早就打算斗他了。

   女小将质问:那你们贴的报呢!贴你姑奶奶身上了?我咋没见过?

   对方说:那是因为刮了一夜大风!贴上的都吹跑了!

  女小将又说:呸!你别给我装神弄鬼。就你逼话多。

  贾诩说:同志们,你们都见过反革命吗?不如这样,你们各派个人,去见见他,问一问,哪一个他见过,不就知道了?

  贾诩又说:放心吧,坦白从宽,他不敢诓你们。

  两帮人想了想,答应下来,说:贾诩,你跟着我们,做个见证,省得有告赖状的。

  他说:好吧。边走边想,还不知道多少人赶着趟来斗上一斗呢。

  到了书记家门口,一地的箱子碎瓷,字画狼藉,全是黑黑的大鞋印,一家人坐在那张吃饭的大桌子沿上,挨挨挤挤,贾诩念叨真是作孽啊。抬脚小心躲着那一地琉璃翡翠,红章白纸,他站在人堆中间,两边人从他身上分开。

   他们一口同声说:认认!都见过不,要是你们敢胡说八道,都别想落个好。

  贾诩想:这话说的,太软和了。

  书记问:同志们,小将们,你们这又是唱哪出?

  他们七嘴八舌骂道:别瞎问,从实招来。

  贾诩眼神扫过一堆人,家大业大,男女老少都挤成一堆,想什么呢?他想,那个揭皇榜的呢?他想,那个高个子的呢?

  看了半天,哪个都像,哪个都不像,一面之缘,就是这样,说不清道不明,一大群人,就是想找着他,这个好像是,高了点,白了点,瘦了点。又不是。他站你面前,却又认不出来。两厢眼神里,都一个人一个人的找,他想说:他,我见过。好像又不是他。这么重要的一个人,怎么能诬陷到别人头上呢?

  小将问:贾诩同志!你可听见他说什么了?

  贾诩被点了名,赶紧回神:哎,都听见了!

  两帮人你看我,我看你,比看反动派还狠,看反动派是:嘲弄,蔑视,趾高气扬。这可大不一样:嫉妒,愤恨,怒发冲冠。

  一齐说:走!

  一大群人一个一个,一个朝左,一个朝右,各投罗网。

  贾诩明白过来,刚才发生了什么事,他看着这些人排好队似的,正好奇着:是谁呢?

  身后小将跺着地板:不许交头接耳!小反动!拿的什么,交出来!

  没人接他的茬,好像谁也不是他喊的那个人,旁边另一队人倒不乐意了:干什么!这是我们的人!

  是我们发现了他的反动行为!

  儿子还管到老子头上来了!

  贾诩看着队伍前边这个人,对方也看看他,身后的几个男男女女颇为不屑的看着这两伙人,有撇着嘴笑的,有翻白眼的,有切切察察的。

  贾诩赶紧说:同志们,别吵了!公平起见,就由我来没收吧。

  两边人同时笑道:老贾,你倒会占便宜。

  贾诩说:没那个意思。

  两边人竟然松口了:行,那你去吧。

  贾诩走上前,冲着这个人问:藏哪了?交出来。

  他胳膊一垂,一支钢笔从袖口里滑了出来,掉到了指尖上,他从容不迫递给贾诩,贾诩看了一看,接过来,竟然开口给他说:谢谢。

  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,这话不对劲,又说不出来贾诩的是非,而且好像,这句话他们不该听见似的,就算听见了,也该当自己聋了,一个闹革命的给一个右派说悄悄话咬耳朵,还彬彬有礼,这是很错误的。错误姑且不论,也是很隐私的。

   贾诩把钢笔别在兜里,挺沉,回去路上他一个劲的想:“谁的是,谁的非?这天在头上?”

  他回去用这笔写了两行字,写:丙辰年贾诩文和存。

  贾诩安安稳稳的把这笔放到抽屉里,但是架不住它确实好用,没人的时候,他就把这笔拿出来接着使,笔耕不辍,好像要是停了笔,笔就不好用了。但是那条他还留着,想着哪天能在遇见那个人,就还给人家。他也问过一嘴,听过一耳朵闲话,去凑过两次批斗大会,游街队伍的热闹。那烟焦油还真贡献给红小将给牛鬼蛇神描眉画脸用了,画成这样,也看不出来谁是谁了。也不知道他叫什么,但是看过几次,贾诩肯定,都没有他。

  贾诩觉得这也好,见不着比见着好。

   

  大约过了六七年,贾诩办公室机缘巧合又搬到了剧团对面,他骑车上班下班,偶然看见面贴了张红纸,是新下的委任状。还没细看,就被同事叫走吃饭了,他问:对面团里是不是来新人了。

  同事说:是啊,姓荀是吧。好像是平反了,又调回来的。

  他想,是该去找找这个人。

   走到剧院办公大院门口,他想,这么多人,能保证就是他吗?再说了说不定还是之前的荀书记,要是那样,自己再去见人家,怎么好意思呢?

  但是冥冥之中他又觉得,就是他,错不了。

  门口传达的保安同志拦住他,问:找谁啊?他说:你们书记在吗?我找他。之前我们认识,我来找他还个东西。保安问:怎么称呼?同志。贾诩说:他可能不记得我了,你就说,他弟弟托我来的。保安打了电话,如实传达了贾诩的话。

  挂了电话,他说,你跟我来吧,他在办公室。

  到门口,他敲了敲门。

  里面的人说:请进。

  贾诩推门进去,那人抬头,看了他一眼,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人,有些疑惑,贾诩看着他,心里也没底,他盼望的“就是他”的感觉迟迟还没出现,他心里也有些打怵,还是硬着头皮开口:同志,不打扰吧?

   对方搁下笔说:不,不打扰。他做出个请的手势:你讲,什么事儿啊?

   贾诩说:有件事,我来问问,你可能知道。

  半天,贾诩想起了那支钢笔,又半天想起来那张字条,再半天,想起来字条上的字。虽然花了好长时间,但是他记性确实是好,任革命年代年年相似又年年不同,混乱的生活里很多人都失忆了。他说:同志,那一年是七六年,冬天夏天我忘了。

  对方说:七六年我记得,肯定不是冬天,我家里人说,那年是我来迟的本命年。

  贾诩说:马克思主义不犯太岁。

  对方说: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。那年我确实挺倒霉。

  贾诩说:有一次你在街上揭大字报。你还记得吗?

  对方说:我撕过的大字报多了去了。我家附近那几条街我都挨着揭过。

  贾诩想:就是他。但是他不放心。

  又问:揭那个干嘛?是荀书记叫你们去的吗?

  他说:不是,是我自己要去的。

  贾诩问:就你自己?

  他说:就我自己,每次我都是偷着去的。

  贾诩终于放下心来,想:这回没错了!

  贾诩还想提醒两句,但是,那几年的事还是想不起来的好,而且,贾诩也没和他同病相怜的资本,他写过不少大字报,也跟着斗过几个反动派,根正苗红,平反,没他的事,忏悔,他也真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。这种令人安全的尴尬身份,反倒没什么资本炫耀了。

  于是他说:总之,我们肯定见过,同志,你叫什么。

  对方刚想开口。

  贾诩追问:对了,你跟我来,你有一只钢笔,当时给了我,你还记得么?

  贾诩还是给摊牌了。

  对方说:哎,真的?

  贾诩说:走,我给你找去。

  于是对方跟着贾诩,进了隔壁大院的门,进了他办公室,贾诩说了一声稍等,就翻箱倒柜找起来,对方说:别麻烦了。他说:不麻烦,我知道放哪了。你再等等。

  贾诩拿出一个盒子,里面有个影集,存有相片若干,还有粮票,戏票,还有钥匙,终于,他发现一张字条,蹲在柜子旁边,摊开这页,扭头递给对方。说:你看看,我还留了张条呢。

   对方弯下腰接过影集,看了看先是笑了:你留这个干嘛?然后直起身子 看看这张条,若有所思:贾诩……?好像有点耳熟。

  贾诩找出他之前的笔筒,把一眼就认出来那只钢笔,掂了掂,也跟着站起来:是这支。

  对方说:好像是有这么回事。

  他又把笔帽拔开,沾沾墨水,在稿纸上画了两道,笔还是那么好用,也不堵,果然是好笔。

  贾诩问:同志,你叫什么。

  对方好像还在回忆当初到底见没见过,想到一半,贾诩突然叫他。他怔了一下,没缓过神来。

  他说:啊?什么?

  贾诩笑笑,低着头站在桌前,弓着腰胳膊肘抵在桌面上,拿着笔好像预备写字似的。

  他又问了一遍:小荀同志,怎么称呼?

  对方说:你知道我姓荀啊?也对……当时你也是文工团的。我怎么不记得你呢?

  小荀意识到还没回答对方的问题,赶紧补充:我叫荀彧。

  贾诩写了个荀字,贾诩刚想问,哪个字?小荀说:你喊我文若好了。 

贾诩就明白了,他又写了个彧字。然后在旁边继续写下:文若。

   他问:是这几个字吗?我有点印象。

   小荀弯下腰看那张纸,点点头:哎,对,没错。

   贾诩说:那下班你有空吗?我还想找你问点事。

   小荀说:有空。

   贾诩留了自己座机号码。

   临走前,小荀问:你们财会忙不忙啊?待遇怎么样,我有个弟弟,他也想考财会。

   贾诩说:挺好的,年轻人脑子够用,肯定没问题。

  小荀笑笑:他就是小聪明多点。

  晚上小荀推着脚踏车到院门口等他,贾诩骑着车从院里出来。

   贾诩说:我认识个同志开馆子的,走吧,去他那吃,我请你。

   小荀在他对面坐定,大厨走着小碎步转出来,往围裙上抹着手,是个白胖的女人,模样却不丑,见了贾诩,问:“是老贾啊,吃什么。”

  贾诩说:炒两个菜吧,嫂子!

  女人说:好来!

  贾诩转过头,接上刚才没说完的话,他起头讲:有次他们打派仗,非得拉上我,拽着我,两伙去你们大院里,你还记得吗?

  小荀想了想说:记得。

  贾诩先叹口气,说:真是荒唐啊。那时候。

  小荀点头:谁说不是呢?

  贾诩说:就是那时候,出了个什么事,两伙人又吵开了,我打圆场。好像和你有关,让你交个什么东西,他们两边就争,我说,你们别吵了,干脆给我吧。

   小荀说:你记性真好,这么一说,我好像有点印象了。

   贾诩说:我那时候二十来岁,正记性好呢。

   小荀便问:你属什么的?

   贾诩答:属猪,四七年的。你呢,六三年的?

   小荀说:对,你怎么知道的?

   贾诩回答:你不是给我说,七五年你本命年吗?

   小荀想了一会,回答:哦对,你记性现在也很好啊。

  聊着,上了个炒菜,于是他们边吃边聊。

  贾诩说:没有,会计嘛,都这样。对数字比较敏感。

  贾诩看看这个和他说笑的年轻书记,想他真是年少有为。小荀长的也利索,眉目很是英气。贾诩说,也是真巧,还能见上一面。小荀边夹(音同机)菜,边和他搭话,说:也是缘分吧。

  贾诩点点头,是个缘分。

  后来两个人也说上几句话,小荀偶尔给贾诩来送送戏票。贾诩其实对听戏兴趣不大,但每次还都跟着小荀去聊聊天,说说话什么的。时间一长,小荀就不叫贾诩“老贾同志”了,贾诩也不叫“小荀同志”了,同志就干脆省略了,变成了“老贾”“小荀”。

  从春天到夏天,贾诩头发理的短了,衬衫也换成了短袖,小荀推着车从对面出来,看着贾诩在树底下抽烟,朝他摁了个铃,贾诩抬头,把烟头丢在地下,踩灭,蹬上车,往艳阳高照,金光灿灿的大马路驶去。

  小荀和他并排骑车,问:老贾,你这什么时候纹的?

  贾诩看看自己胳膊上的虬龙白虎,年轻的时候纹的花臂,这些墨绿色的刺青在太阳底下生龙活虎,他说,十一二岁吧。

  小荀问:为的什么啊?

  贾诩想了想说:下乡,拉帮结派,和哥几个一起纹的。

 小荀又问:还联系吗?

  贾诩说:有的联系。有的还知道,不联系了。有的就不知道了。

  大太阳迎着他俩,照得人闪闪发亮,小荀突然说:老贾,你真白哎。以前没注意过。

 贾诩说:真的吗?我天生就这样,晒不黑,也不是什么好事,容易得皮肤病。幸亏解放了,不用天天下地干活,坐坐办公室就行。

  小荀捏死了闸,把车停宿舍楼下阴凉地,说:下午你来叫着我,我一睡午觉就容易没点。

  贾诩答应:行,一会去你宿舍找你。

  小荀说:行。

  又说:今天我侄子来,一块吃个饭吧。

  贾诩说:他现在干嘛呢?

  小荀说:还是,公务员,哎。

  下午贾诩买了瓶酒,他敲了敲小荀宿舍门,屋里听见小荀说,来了来了。他然后是一阵脚步声,

  小荀打开屋门,说:来了啊。贾诩说:来了。

  他开门,屋里除了荀书记,还有一个小男孩,十一二岁,和小荀当年差不多大。小荀说:小郭,叫人。

   小男孩说:贾叔,你下班了。

   之前小郭放学,小荀有事,就拜托贾诩去接过他,也早就认识。贾诩说:小郭,写作业呢。

   他看看荀书记,荀书记看看他,总得打个招呼,贾诩想了想,叫:荀老师。

  荀老师还在辅导小郭写作业,应了一声,同志你好,继续看小郭做题。一来外人,小孩就不想写作业了,非要和贾诩聊天,宿舍不大,人不多,荀老师就去帮他叔做饭去了,小郭问:文若,唐老师呢?

  小荀说:她们给毕业班加课,忙啊。

  贾诩问:谁啊?

  小郭说:我们学校老师,之前教我语文的。

  小荀说:之前郭嘉在班里不老实,老是叫家长,就认识了。

  小郭说:文若,这你都说!太不地道了。

  贾诩说:这怎么了,我上学也老是叫家长,我们还拉帮结伙,下课就去摸鱼捞虾,挖野菜,有个山头,就是叫我们挖秃的,荒了好几年。

  小郭说:那你们闲的没事玩什么啊?

  贾诩答:就这些,我们家条件好点,供的起我上学,好歹考上个大学。

  小郭说:那你成绩很好啊!

  贾诩答:是挺好,我老家那几年就我一个大学生。

  不一会门响了,大家都纳闷是谁,贾诩本来想去开门,被小荀喊过去端菜了,他朝外喊:老贾,你不用管,来帮个忙,郭嘉,你开门去。

   小郭趿拉着拖鞋说:哎!来了来了!

   他开门,说:老师,你怎么来了!

   一个女声从门口传来:小郭,哎,不了不了,我还忙呢,你端好了,替我给你哥带个好啊。好好学习昂,我走了。

   小荀没听见似的,问,谁啊,小郭刚开口,荀老师解了围裙,挂在墙上,说:是你女朋友。

  小郭也说话了:是唐老师。

  贾诩听着他俩说话,不由得朝关死的门看了一眼。

   小荀问:送的什么啊?

   小郭把紫砂的小煲放在桌上,说,不是粥就是汤。

   贾诩顺手把筷子分好,小郭先叨了一口菜,贾诩说,等等他俩可。

   

  九零年,贾诩从人声鼎沸的交易所大厅走出来,回到单元门楼下,他从信箱里摸出晨报,还有封信,写着贾文和收,是郭嘉的字,封底写的寄信人,却写了个荀字。

   贾诩回到家坐下,拆开信,里头稿子上的字是荀彧的,具体内容是:郭嘉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了,但是没读会计,他高中艺术生,走的特招,考了个艺术学校,去学的声乐。贾诩有点惊讶,但是郭嘉素来我行我素,他想去学,也没人拦得住他。具体问题是:郭嘉放暑假了没事干,什么时候一块吃个饭,也算庆祝一下,顺便问问贾诩有用得着郭嘉的地方吗?把他打发出去,消耗一下无处释放的精力。然后就是:问问贾诩最近工作怎么样,前几年贾诩生意做的还不错,荀彧还在信里打趣他,贾诩就适合干和钱打交道的事。不知道贾诩最近忙什么呢。

贾诩想起来,自己还和荀彧说过:你就适合干和人打交道的事。

  然后荀彧又说了说自己的事,他也不在剧团了,在家私企人事处上班,人事处。贾诩想想,确实适合他。他说的最后一件事,看来也最重要,角儿都要压轴,这也不例外:唐老师怀孕了。大家都很高兴。

   最后荀彧写:遥祝,一切顺利。

  贾诩把信折一折收好,用家里座机给荀彧家里拨了个电话,是唐老师接的,贾诩说:小唐啊,我是老贾,恭喜啊。对,没事,文若呢?他在吗?

 他从听筒里听到,小唐拿开话筒喊:文若——,老贾电话!

 荀彧说:好,来了,等一会啊。

  然后贾诩听到一阵脚步声,荀彧的声音清晰起来,说:

   喂,文和啊,好,那你来我家坐坐算了,好啊,可以,那就这样定了,我给小唐说好,行,哎,你不用管他,他天天都有空。那我挂了啊,再见,好,就这样。

  张绣在厨房刷碗,他问:先生,谁啊?

   贾诩扣了电话,去厨房倒了两杯绿豆汤,一杯递给张绣,一杯自己喝了一口,说:之前大队上班的时候的朋友。

   又说:你去吗?朋友多了路好走。

   张绣说:行啊,你说的有道理。

   贾诩点头:那我给他打声招呼。

还是个夏天,贾诩头发却没绞这么短了,他在荀彧小区门口买了个凉菜,一兜水果,再打发张绣买点花生,蜜枣什么的干果,早生贵子嘛。提着这些东西,走进单元门楼洞,阴影之下,水泥墙都渗出凉气,比外边清凉多了,他和张绣边上楼边说话:

  张绣问:几楼啊

  贾诩答:三楼。

  张绣说:咱家也是三楼。

  贾诩答:他家也是第一户。

  张绣说:挺巧的。

  贾诩答:是很巧。缘分吧。

  到了301的门口,贾诩站在门口,就听见里头起火炒菜响声,收音机响,说话声,有郭嘉的,唐老师的,其他的,都很像,模模糊糊听不清楚。他敲了敲门,说:文若,我来了啊。

  里头郭嘉应声,来了来了!等等。

  郭嘉开门,看见贾诩说:哎呀,文和。

  郭嘉接过张绣手中的袋子,贾诩对郭嘉说:这是张绣,我侄,托我哥照顾,跟着一块做生意。

  又对张绣说:这是郭奉孝,你俩应该差不多大。

  俩人点个头,就算认识了,一会贾诩进厨房和荀彧夫妇寒暄寒暄,再出来到客厅,两个年轻人已经磕着瓜子聊开天了。

  郭嘉见贾诩出来,抬头问他,哎文和,你和文若怎么认识的。

  荀彧端了盘西瓜,墨绿的皮,水红的瓤,一牙一牙,整整齐齐,荀彧将搪瓷盆往桌上一搁,说:这可说来话长了,缘分吧。

  他说:别客气,老贾,我记得你不喜欢吃沙瓤的,叫奉孝挑了个脆的,一块吃吧。

  张绣和荀彧打了招呼,荀彧笑笑,一块坐下。

  张绣和郭嘉聊天,问:你还会挑瓜。

  郭嘉不客气,他先拿了一牙就着盆开始吃,他答:那是,我什么都会呢。

  荀彧听了笑笑:什么光你都得沾点。

  郭嘉边吃边说:那是!

  就这样气氛热络了不少,偶尔郭嘉被唐老师叫进去帮忙,老师说:奉孝啊,去外地读书,你又无亲无故的,安稳点。

  郭嘉答应着:知道了知道了。

一会郭嘉叫张绣来和他一块择菜,郭嘉爱说,张绣话也不少,一来二去,就熟络起来。

  客厅只剩下贾诩和荀彧,屋里热,贾诩把外套脱下来,荀彧就顺势接过去,给他挂好。贾诩的刺青安安静静伏在他胳膊上。

   贾诩问:郭嘉想好干什么了吗?

   荀彧说:没呢,他聪明,干什么都有出路。

   贾诩说:要不你问问他,要不跟我干,也能照顾照顾他。

   荀彧说:我也这么想的,一会你问问他。

  吃饭时,贾诩问了问郭嘉,郭嘉说,行啊。边吃边说,还是嫂子做饭好吃。唐老师脸红了红,说:奉孝,你还是管我喊老师吧!

  荀彧先笑了笑,然后满桌子人都快乐的笑了,大家说:恭喜啊文若,小唐。

  贾诩说:还等着喝孩子的满月酒呢。

  唐老师趁机说:小郭,你也上大学了,什么时候找对象啊。

  郭嘉赶紧截住她的话头:咳!我还是算了。

  唐老师问张绣:张绣呢?

  张绣答:我都结婚了。

  唐老师又问: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。

  张绣答:等过几年不忙了吧。

  挺久不见了,贾诩和荀彧聊了聊工作上的事,都挺忙,荀彧刚换了工作,也挺忙,需要做的事还很多。贾诩生意上也有了起色,还要去证券交易所看看股市,一天到处跑,确实很忙。

   荀彧说:有事干,也是好事。

   贾诩说:也是。

吃完饭,收拾收拾桌子,大家吃点水果,打个牌,这几天没这么热了,刚下过雨,郭嘉说:什么时候才能熬过个夏天。

  贾诩听他说话,答:今年过了,明年就没有夏天了?

  郭嘉往沙发上一靠,回答:这我就不管了。

  

  郭嘉大学毕业,实习了两年,给贾诩写了封信,大意是,打算去小荀那上班,谢谢贾诩这几年照顾。

  贾诩不免想,去郭嘉小学门口接他放学的下午,现在他已经大学毕业,找了工作,日子,一天天,过的很快。

  张绣生意也做大了,不免出了不少事,日子没这么顺利了,没几年,单干不下去了,和贾诩商量商量并给哪一家。

  贾诩说:你还记得郭嘉吧,不如就这样得了。

  张绣有了孩子,日子也得稳当点过,贾诩也想找个机会把家里人接到身边照顾,商量了一下,就这么定了。

  大家各有各的工作,联系也没这么多了,两家人也挤不开一间屋,张绣贷款在单位周围买了房,公司待遇不错应该几年就能还上,贾诩和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一块住,在单位干投资分析,离的太远,每天得起个大早。他觉得累,有时候干脆住公司了,很少回家。

  在一个公司上班,各自却没怎么见过面,张绣搬家,请了几个同事来温锅,郭嘉带着他的孩子来玩,两个人聊了聊,才知道郭嘉已经离婚了,他条件好点,孩子跟着他过。倒也挺潇洒。

  贾诩见了郭奕,觉得他长的和郭嘉挺像,但是腼腆多了,性格不怎么像。

  荀彧说:其实,郭嘉小时候也不爱说话。挺害羞的,比较怕生。郭嘉又插嘴,说:这你都说,文若!

  贾诩说:是吗?你呢?

  荀彧说:我话也不多。但不怎么怕生。你不见过我吗?

  贾诩说:就那两面,管什么事儿啊。

  张绣开玩笑,给荀彧说:先生年轻时候倒挺爱撺掇事儿。

  荀彧说:我知道啊。

  贾诩听着同事们编排了自己一阵,又聊开别的了。

  吃了顿饭,张绣媳妇收拾好碗筷,大家就聊聊上班的事,说说闲话什么的。郭嘉先走了,他最近挺忙,一会天不早了,贾诩和荀彧也要走了,临走时,张绣把他俩送到门口,说:回见了。

  贾诩说:回见。

  又给荀彧说:我送你。

  荀彧说:行啊。你开车来的。

  贾诩说:是啊,你呢?

  荀彧说:郭嘉下班把我捎来的,正好,你再把我捎回去好了。

  

  零七年张绣出差时病了,没能回来,贾诩和他老婆媳妇商量商量,把他送回老家安葬。同年郭嘉也走了,说是太累了,几年熬过来,也没能熬住。公司到是挺过来了,大家都一阵唏嘘。老板素来赏识他,还打算把后事托给他照顾,在路上,医院就来消息了,但没人敢说,都瞒着他。最后瞒不住了,他伤心了好一阵子,大家都觉得惋惜。走之前郭嘉还说,明年一块看奥运会呢。

  贾诩去给他扫墓,遇见了荀彧。

  荀彧说:可惜啊。今年夏天他没熬过来。

  贾诩说:张绣也才四十多,哎,他俩真是……

  荀彧说:今年过的不太顺。

  贾诩抽了支烟,回答:今年我本命年。

  荀彧没能接上话,两个人烧了一气纸,送了束花,并排着往公墓外走。一边走,贾诩一边想从小到大的郭嘉:十二岁,二十岁,三十二岁。又忍不住想起张绣,年初,还一块吃了饭,说了话。他联系了几个老家认识张绣的亲戚,给他们通知张绣的死讯。

  荀彧冷不丁说:可惜不能一块看奥运会了。 

  贾诩问:郭奕怎么办?

  荀彧说:老曹还说,他百年之后,让奉孝照顾呢。结果,这不倒过来了。

  贾诩说:孩子有人照顾就行。

  

  再过几年,贾诩老是跟着出差,平时也没什么机会和荀彧联系了,夏天他就穿着长袖,年轻同事们便议论起他的纹身,他就去洗了,洗纹身确实挺疼,不过一到夏天他就可以穿短袖了。同事们还是照样议论,猜测他花臂的来历,是不是在道上混过等等。再刚来的同事,便猜测他有没有过纹身,贾诩对此也没怎么理睬。

  还有就是贾诩的履历,听说他之前得罪过老板,走后门来的,张绣是他以前老板,听说他的死也和此事有关。

  然后便说起贾诩年轻时的事,听说他说闹革命的,沸沸扬扬,还拿烟焦油给剧团里演员画过脸,一打派仗,他就去和稀泥,从中间捞好处。

  还听说他媳妇找过别人,和他离过婚,养不起孩子,又回来和他过的。所以他天天不回家。

  这些事,贾诩都没掺合过,他渐渐不管这些闲话了,任由他们议论去。他在办公室不怎么搭理人,总会显得不近人情,神神秘秘的,集体活动也不太去。

  有一次他把文件忘在办公室了,回来拿,路过公司后头小区,几个刚下班的同事,随便找了个摊吃饭聊天,他想,干脆就不回去了,也找了个卖酸辣粉的,要了两个菜,坐下等着。

  突然有人叫他:哎,文和。

  他回头,是荀彧下班回家。他说,哎文若,好巧。

  荀彧说,挺有缘,正好,一块吃吧。

  周围的同事都认识荀彧,纷纷对领导侧目,几个说闲话的也换了个话题。

  贾诩穿着短袖,荀彧问:老贾,你纹身洗了啊。

  他说:啊对。

  荀彧问:那和之前的哥们几个还联系吗?

  贾诩还是说:联系,联系的不多了。

  两碗酸辣粉上了,贾诩放了不少醋,荀彧问他:不酸吗?

  贾诩回答:我老婆炒菜放醋多,我吃习惯了。

  荀彧说:我没觉得啊,她炒菜还行,挺好吃的。

  贾诩说:自己吃的时候,她爱多放点醋。

  荀彧边吃边问:你哥还来看看吗?

  贾诩说:来,我也去,我过年过节去看看他,毕竟前几年家里人都托他照顾,麻烦他了不少。我也忙,家太远,有的时候还得他去照顾照顾一家老小。

  荀彧点点头:有个照应挺好的。

  吃了一会,贾诩说:过两天日子到了,一块去看看奉孝吧。这几天张泉回去看他爸,你要让他捎个话吗?

  荀彧说:说什么呢,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,他就走了,挺可惜。

  贾诩说:我给他说今年奥运会在伦敦,挺好的,我们也一块看了。

  贾诩又问:今年还是“来晚了的本命年吗”?

  荀彧笑笑,没说话,一会又说:你记性真好。

   贾诩说起当年的事,问荀彧还记得吗,他问:我又想起我看见你在路上撕大字报的事了。

  荀彧说:公达这几天也给我说来着,他说他那几年劳改的事。还说起他们剧团里开批斗会。

  贾诩说:你知道吗?那烟缸还是我的呢,他们来找我要的。我也去看过几次批斗会,主要是为了找你。

  荀彧说:是吗?可是没有我,我们家还没这么背。就是公达一说起来,挺感慨的,但也都看开了 。

  荀彧问:那只笔,你还留着吗?

  贾诩说:我留着呢,你还要吗?

  荀彧说:你留着吧。

  说话间饭也吃完了,荀彧转身回家,贾诩回公司,两个人在路口道别。

  摊上的同事又开始窃窃私语,贾诩身上的秘密,似乎在荀彧口中不值一提,谈话间无关痛痒,轻轻松松都揭开了。

  但是有些事,反倒更神秘了,只言片语间,众人猜测起来,他们怎么认识的。却没有人说出“缘分”这个词。

  冬天,荀彧去世了,贾诩想起夏天两个人一块吃饭的事。想起他“迟来的本命年”一说,看来也有道理,新时代不犯太岁,可事实证明,荀彧确实没过了今年的坎。他去给荀彧扫墓,烧了点纸钱,蹲在白雪皑皑的地下,他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字条,打火机点着。

  他看着褪了色的“丙辰年贾诩文和存”一个一个消失在红黑金边的火舌里。烧完了,只剩下一点点灰,在白色的雪地里,聚成一小撮。

  回家路上,他想,小荀是剧院书记,应该也会唱几句豫剧,可惜没问过他,也没听他唱过。

  第二天,他去买了一张《断桥》的戏票,一个人去听了一场,回家路上,他踩着别人在雪地踩出来的黑色脚印,往家里走去,任凭脑内回荡着:

  “一无亲、

      咱二无有故,

      哪里奔投?

      侬官人你拍胸膛,

      想想前后。

      谁的是谁的非?

      这天在上头!”

  回到家,媳妇问他戏怎么样,他说:挺好的。

  他觉得,一个人过的也挺好,挺好的。

  转了一转,就回屋了,拿出钢笔,沾了沾墨水,把这几句词原原本本写在稿纸上。

   日子过得,就像是流水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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